摘要:
因为伤痛,你有权利不与过去和解——电影《海边的曼彻斯特》评论
01
真正的黑暗不是光明消逝,而是光明永远不再来。(《正义联盟》)
其实这句话用在《海边的曼彻斯特》的男主李钱德勒身上也是非常合适的。
这位生活在马萨诸塞州波士顿的蓝领工人一出场就给很丧的感觉,沉默寡言,面庞冷漠,无论面对客户的善意好感还是刻薄谩骂都无动于衷;与客户互怼,飙脏话,爆粗口,唯一爱好就是收工后去酒吧喝得醉醺醺的,麻木自己。有人多看他两眼,就恶语相向,和人家动粗,又常常寡不敌众,被打得挂彩。
这种人似乎在我们身边并不少见,就是我们嘴边常说的人生loser,但像李这样极端的也真不多。这容易让我们怒其不争,即便像同样loser的我也不免用了这个词:行尸走肉。没有伟光正的理想,没有高大上的目标,没有正能量的美国梦,这还不是行尸走肉,那是什么?
如果剧情照这样发展下去,故事将索然无味。被辞退后,一通电话,让李的生活死水起了点微澜,李的亲哥哥乔得心脏病去世了,他被叫回去处理后事。他百般不情愿,似乎在极力逃脱什么。但因父母已过世,嫂子消失,十六岁的侄子需要监护人,他不得已回到了“故乡”——海边的曼彻斯特——这个只有5000多人的小镇,或者说小城市,位于波士顿对岸。在签署侄子监护人的名字时,他依然面无表情,看不到任何伤痛,这是一种被生活折磨得成渣土的模样。但他似乎强忍着剧烈痛苦,这时,闪回的片段无误地告诉我们,他之所以成为如今的样子的具体原因。
02
一个冬天的午夜,很冷。李和朋友聚会酗酒,朋友们散去后,他烧了壁炉,因为酒喝完了,他又去附近的小超市买酒,途中,他记不得是否将壁炉的炉罩盖上。他原本想返回看下,又嫌走路太远且怀有侥幸心理,以为没事。等他慢慢吞吞、醉醺醺地返回时,看到了熊熊烈火正烧着自己的房子,迎接他的是只剩框架的屋子,和三个孩子的尸体。
这一场景,看得坐在冬日阳光明媚的书房里的我,瑟瑟发抖。我为最初的预设立场感到羞愧,我们习惯自以为是地认定某件事情的表象,却忽略去探寻其内因和因此产生的过程和结果。面对昏厥被抬上救护车的妻子,李似乎毫无力气,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被警察例行问询时也是呈现僵尸脸般的表情,但他拔枪企图自杀的一幕,又实实地说明他已经生无可恋。
这一段的配乐居然是我喜欢的阿尔比诺尼《G小调柔板》,也就是迪玛希翻唱过法语天后Fabian的Adagio,美声绅士也翻唱过。那种无法穿透的悲伤弥漫着整个房间,我终于体会到李自暴自弃的人生背后隐藏着多么巨大的无法走出的伤痛。
他无法回到那个小镇,无法面对那些熟悉故人的奚落,无法面对痛苦的记忆的折磨,无法正视曾经发生的源自自己失误的一切。
毫无疑问,这是一生无法自我谅解的巨大悲痛。
他无法走出来是正常的。颓废与放弃人生是他唯一的选择。选择做蓝领,干些别人不愿意干的事儿,对身边的人面无表情,看不出任何希望,即便面对侄子女友的母亲的示爱,如此,面对前妻的道歉,如此,面对哥哥下葬,如此。
他在变相折磨自己。
只因怀有一颗黑暗之心,永远无法走出过去。
03
这不是一个中国式大团圆的结局,没有反转。尽管李最后卖了猎枪给侄子的船装了新马达,看到侄子和女友开心的样子,他难得露出一丝几乎看不出的笑容。隐忍而颓丧的气氛依然弥漫,无法散去。
电影的最后,李选择了折中的方案,也终于在对着侄子说出“I can’t beat it,I can’t beat it”的时刻,给了积压在心中浓得化不开的伤痛一个小小的出口。痛苦不能彻底消去,至少有一点温暖的光芒。而这种光芒非常微弱,随时又会将他毁灭,送入无尽的黑暗。
前妻倒是重新嫁人,又生了小孩。他对李说,“我不能原谅自己以前那样对你,我觉得自己被伤痛击碎了,没去想过你也是如此。”难道这不是我们一贯的作风么?站在自己道德高点颐指气使。
自己没有亲历,不懂换位思考,就开始极尽冷嘲热讽,就像鲁迅将祥林嫂刻画成喋喋不休的丧气老妇人,却不知被狼夺去独子的伤痛将伴随她走过漫漫余生。所以我一直不喜欢鲁迅,过于刻薄,过于批判。
而李逃离了,前妻可以原谅自己,他不能。
这一幕两个人都演出极高水准,李似乎想解释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就残忍离去。饰演李的卡西阿弗莱克非常到位地诠释了那种被伤痛包裹的作茧自缚式的压抑。他因而获得了颁奖季所有的最佳男主角,实至名归。
相对于演技备受诟病的好莱坞巨星本阿弗莱克,卡西不显山露水,在小成本影片里磨练演技,终于爆发出巨大能量。而据说原本的主演是大本的好基友马特达蒙,他后来去演了《火星救援》,而把机会让给了卡西。说实话,如果这部片子没有卡西那丧气般的演出,估计要败了一大半。
04
到底要怎样的救赎,还能走出黑暗的人生?
当幸福被撕扯得支离破碎后,我们要怎样才能复原?
没有答案。
在乔钱德勒的追思会上,用了一首纯人声的赞美诗《Plymouth Chorale》,似乎表达了某种某种力量,扶持着被撞击的忧伤,却又显得漫不经心的叹息,这首曲子依然是忧郁的而悲伤的;即便引用了亨德尔《弥赛亚》中的《Pastoral Symphony》这种曲子,也似乎是为了挽回那种极度颓丧的调子,也看不到任何明媚与阳光的气息,让我们相信人物有足够的勇气和力量走出伤痛。
其实,我们都有权利不与自己的过去和解。
我们都可以活在悲痛之中,不需掩盖真实,不需假面欢笑。
强颜欢笑不如麻木不仁。就像李空洞的眼神,迟钝的反应,面瘫的表情。没有快乐也没有悲伤,只有被悔恨和遗憾折磨得逐渐苍老的脸,在自责自艾和自暴自弃中度过残余的人生。
我们终于也明白,为何李在丧子之痛后的很长一瞬间不知哀伤。因为心理学家告诉我们:失去亲人的痛苦往往并不在一瞬间爆发,而是在亲人离开后的日常生活中,倚过的窗前栏杆,吵过架的厨房,盛满红酒的水晶杯,一起看过的娱乐节目,桌子上的相框照片,被精心打理过的盆栽绿萝……每当看到熟悉的景物,感受到熟悉的气息,都会睹物思人,回想起亲人陪伴的日子,突然地心如刀绞。
然而,命运就是这么诡异,有时绝不会给我们救赎的机会,如同犯过的错误无法弥补,伤害亲人的话无法收回,错失的东西无法复返,只有遗憾伴随我们的余生。
05
写到这里,我想到在央视某个节目,一位弄丢了孩子的父亲,耗尽十余年风餐露宿,只为找孩子,几乎跑遍整个中国,尝尽人间苦楚,他说如果坚持找下去,无法原谅自己当初的失误。
我们真的很难相信如果没身处其中,如何感同身受。正如我们会对身边的人事漠不关心,其实,那些不起眼的拾荒者、失独者、尿毒症患者、抑郁症患者,或许都有难以启齿的不为人知的伤痛,或许只有麻木才能隐藏伤痛,即使深夜也无法酣畅淋漓地尽情恸哭。
有人说,治愈伤痛的良药只有时间和新欢。即便如此,我们也未必有勇气去触碰那些羸弱的伤口,就像我们不再复原的缺憾人生。我们也许一生都无法做到,也许遗憾将永远成为遗憾。
而如果可能,我们是否有勇气放下一些,告诉自己,其实我可以不与过去和解,我秉持这伤痛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