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1
他站在教学楼三楼,双臂架在栏杆上,望向远处的天空,似乎在与天空交谈。坪山的天空深远而开阔,点缀着大朵的白云,远处是连绵起伏的群山,近处是热火朝天的工地。寒暄的客套话说完,偶有片刻的沉默。他像往常一样穿着一件印着英文的短袖和黑色短裤,衣着简单而随性。我没在现实中见过他西装革履的样子,只在深圳技术大学官网的教师介绍一栏里看到过他一张半身正装照。可以想象,即便是那张正装照,也是为了拍照而临时穿上。
我沿着他的目光望去,回到了二十年前,看到在北方故乡村东头的小河湾畔放羊的少年,放任羊群四处走动,自己遥望远方的天空。少年似乎听到天空的召唤,一种冥冥中的声音要他离开故土,到远方追求自己的生活。落后凋敝的故乡只是他人生的起点,而深圳的坪山,则是他的流着奶与蜜的应许之地。
“这里会建成一处校园水景。”他指着近处的小河湾。我的思绪被拉回,面前的那条弧形小河湾植被横披,黄土凌乱,脚手架已经搭起,塔吊来回运转,正上演着深圳建设的奇迹。
“类似于我们深圳大学的文山湖,却有自身特色。”他补充道。
“就像深圳技术大学,娩出于深圳大学,却也独具特点。”我补充说。
他就是我一母同胞的弟弟欧阳德钦,今年三十二岁,在深圳技术大学当助理教授,他毕业于深圳大学光电子学院,我毕业于深圳大学人文学院,兄弟二人,同一母校,一理一文,相得益彰。2016年,深技大在坪山择址兴建的时候,他就来到坪山这块福地,见证了一座没有围墙的现代化大学的诞生。“学校充分借鉴和引进德国、瑞士等发达国家一流技术大学先进的办学经验,致力于培养本科及以上层次具有国际视野、工匠精神和创新创业能力的高水平工程师、设计师等高素质应用型人才,努力建成一流的应用型技术大学。”阮双琛教授等建校者们有着明晰且坚定的教育理念,重视工匠精神和学以致用,“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呼应着“空谈误国,实干兴邦”的特区精神。
翻阅校历可知,这是一座极其年轻,极其不寻常的大学。“2015年,深圳市委市政府开始筹建深圳技术大学。2016年3月,深圳市人民政府办公厅发布关于设立深圳技术大学筹备办公室的通知。2017年7月,深圳市机构编制委员会发布关于设立深圳技术大学(筹)的通知。2017年9月、2018年9月深圳技术大学(筹)依托深圳大学分别招收了226人和807人。2018年11月30日,经教育部批准正式设立深圳技术大学,学校独立招生,标识码为4144014655,定位于应用型高等学校。2019年9月,学校首年独立招生录取807人,招生的六个省份均高于一本线(高优线/自招线)录取;其中,广东省理科投档线进入前十。”如果以教育部正式批准日期为建校日期,深技大诞生不到两年,却表现不俗,一开始就站在国际化的高起点上。
2020年初秋的深技大,一半已经落成,一半还在兴建。就已经落成的建筑来看,端庄而大气,颇有国际性大学的风范。我曾久久站在一道石墙前,仰望着诸多与深技大建立合作关系的国内外名校的校徽,感知着建校者们创业的万丈豪情和开阔胸怀。
“坪山是新区,还没有多少高楼,晚上可以看到星星。”他说。我脑海中浮现他深夜自实验室独自回家,在路上不经意间仰望星空的情景。脚踏实地是对科研和学术的态度,仰望天空则是对天地和命运的敬畏。
诚然,在罗湖、南山、福田等建设较早的城区,夜晚有着太多的霓虹,已经很难看到星星了。
他是一名工程光学博士,每天早起晚睡,泡在实验室里,跟同事和学生们交谈着功率和波长,设计激光器。
直到现在,我还在跟睡懒觉作斗争,他却始终保持着早起的习惯,哪怕很晚才入眠。一起在老家过年的时候,我常常因为睡懒觉没吃到大年初一凌晨的水饺而懊丧不已,他却早早起床在院子里引燃新年的鞭炮。我是一个晚熟的人,很多年后,我才明白,睡懒觉不仅错过年饭,还会培植骨子里的惰性,从而错失生命中的精彩,进而影响整个命运。农谚说“早起三光,晚起三荒。”曾国藩在家书中写道“欲去‘惰’字,以早起为第一要义”,又写到“勤字功夫,第一贵早起。”德钦从小就有早起的习惯,根本不需要跟睡懒觉作斗争,一睁眼就跳了起来,从不贪恋被窝里的温暖,似乎有种冥冥的声音在召唤自己起床。
他一直早起,沐浴在晨曦中,心中有朝阳。长大后,从事着与光有关的职业。
在我看来,天天琢磨着怎样创造光,那是一项无限接近神的职业。在天才诗人荷尔德林的诗行中,“天神安逸地在光里散步”。在那本人类文化史上伟大的《创世纪》中,“神说,要有光,便有了光。”他从一个名为仲山的北方小乡镇,抵达坪山这个深圳特区的新兴城区,这便是命运。
2
一年暑假,刚读大学的我回到老家,跟正读高三的德钦团聚。他站在农家小院的一棵刺槐树下,单手提着书包的拉手,有些局促不安。半年不见,他的上唇已有了一层绒毛,那种刚刚由花朵转为果实的冬瓜上的绒毛。过了好大一会,他才拉开书包的拉链,掏出一叠纸给我,让我给他提提意见。那是当地五块钱一百张的草稿纸,纸质比较粗糙,书写的时候会有草屑冒出来,一般用来演练数学题。那叠厚厚的草稿纸上写满了字,用一个生锈的夹子夹着。上面的字迹大大咧咧,歪歪扭扭,是他的字迹。
“这是什么?”我接过草稿纸问。
“是我写的长篇小说。你喜欢文学,想给你看看。”他低下头。
“什么!明年就要高考了,你还有心思写这个?”
“我写完作业的空闲时间写的,不会影响成绩。”他辩解道。
“兴趣爱好先放一放,考上大学再说。你也知道,考大学是咱们农家子弟改变命运的唯一出路。一定要报读理科,文科是没有前途的。你不想一辈子当农民吧!”我颇为严厉地说。其实,我那时乃至现在对前途也是一片迷茫,不过想摆摆当哥的样子罢了。
他无声地转过身,回房间去了。那座农家平房,东边的偏房是我和他共同的房间,挨着狗窝。那条黄狗一天到晚不停地吠叫,似乎在欢迎我俩暑假回乡,又似乎恳求我们帮它挣脱锁链。
到了四下无人的时候,我在柴房展开了那叠草稿纸,掩饰不住窥视别人内心隐私的兴奋。开篇竟然是一篇自序,上面写着自己悄悄写作是受了爱好文学的哥哥的影响,这部写了七八万字的长篇小说是为了纪念自己的青春期,题目暂定为《朦胧的情,朦胧的爱》。我边读边不厚道地笑出声来。
忽然听见弟弟的说话声和狗吠声,知道他河边遛狗回来了。我慌忙将稿纸藏到了玉米秸秆里,然后走进院子,摆出一副余怒未消的样子。
中午一家人围坐一桌吃饭的时候,妈妈又开始了她的唠叨,说我们作业本乱丢,柴房里就有,看起来破破烂烂,应该是没用的,已经烧火煮饭用了。
我暗想大事不好,只见弟弟看看这个望望那个,以他的机灵,想必已经猜出个大概。
“对不起?”我嗫嚅道。
“没关系,反正文笔还不成熟,只是写着玩。”他倒是笑了。
第二年,他考上了山东科技大学应用物理学专业,成了我们村为数不多的本科生之一。我不知道他大学四年有没有再次提笔写作,或者一心扑在理工科的学习上。我毕业那年去山科大所在的青岛市黄岛区看望他,说自己打算在黄岛找工作,两兄弟在同一座城市心里踏实些。在他宿舍借宿了几晚,他睡铁架子床的上铺,戴着耳机听歌,也许在听英语。我寄给他的那台mp4磨损得掉了漆,按键位置成了几个黑洞。我问他还能用吗。他摘下耳机,笑笑,说机器只是键帽掉了,感应元件还在,完全可以正常使用。看他的话语方式,已经纯然是一名理科生了。我既悲且喜,悲他或许已丢弃文学梦,喜他成了真正的理科生,以后谋生不成为题,不必做什么穷酸文人。你听什么歌?我问。张含韵。他答。说完又戴上了耳机,躺在床上。我这才发现他床头的墙上贴着张含韵的招贴画,那位穿着蕾丝连衣裙的娃娃脸青春美少女伸着剪刀手,甜美地笑着,画的右侧还有一行歪歪扭扭的艺术字——酸酸甜甜就是我。
我是一个不安分的人,用茨威格的话说,就是内心经常有种魔鬼般的躁动。毕业后的那几年,我频繁地更换工作,从一座城到另一座城,开始了漂泊生涯。这时候,弟弟做出了影响我们一生的举动,他报考了深圳大学光学工程专业的研究生,并且一考即中,顺利入学。这一抉择非同小可,直接影响了他和我,以及整个大家庭的走向和命运。存在主义哲学认为,个体的一次次选择构成了命运。科技与人文再先进,也总有解释不了参悟不透的命运玄机,比如弟弟来深圳。
当我问起他为什么选择深圳大学时,以他的成绩,完全可以试试985或211。他憨厚地笑了,说深大实验条件好。那设备,很贵的,一般高校配置不起,深圳的机会也多。那时候的他,上唇的绒毛已变成坚硬的黑胡茬,不变的是内在的朴实与坦诚。
弟弟来深大读研的第一年,一天晚上,他兴高采烈地打电话向我介绍深大,这里不得了啊,学生都骑电动车,还有开轿子车来上学的。我想象着他来深圳感受到的那种震撼,北方的校园里停放着一排排生锈的自行车,电动车还很稀罕。一名农家子弟,十年寒窗后踏上深圳的土地,这座卡尔维诺尚且不能描绘的科技之城与未来之城,目之所及,心中所感,必将颠覆以往,焕然一新。
那时候的我,在内地一家机关做临聘,在公文的苦海中熬日子。夜深人静时内心的失落阵阵袭来,想想自己也在文学期刊发表了十来篇小说,竟然沦落到机关写那些毫无意义的公文。弟弟电话中描绘的那座大学和南方之城,激发着我对远方的想象。
我报考深大的文学研究生。一个大胆的念头破土而出。
但转念一想,旋即心灰意冷,自己当时只有大专学历,大专能以同等学力身份报考,但比要多考两门专业课,而且学的是英文专业,虽说发表过一些小说和散文,却对文学史与文学理论一窍不通,都要从头自学。这时候,我联系到自己未来的导师深大人文学院的相南翔教授,他向来重视有一定文学创作才能的考生,他的鼓励和弟弟的支持促成了我的到来。科场无情,我考了三次才考上。当我读研一的时候,弟弟已经开始读博了。多年兄弟成校友,这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幸事。同时获得国家研究生奖学金和腾讯创始人创新奖学金,一起站在学校的领奖台上,亦是幸事,校报不失时机地做了一个报道——光电学院和人文学院的学霸兄弟。弟弟是名副其实的学霸,我只是半道出家。在一些文学教授的眼里,学术论文才是唯一正道,文学创作就是歪门邪道。我隐约感受到,文学创作是文学院的原罪,一旦在写作上做出成绩,就冒着被逐出学术圈的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