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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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一天,徐姐惊奇地发现一个临时红绿灯赫然出现在丹梓北路的一个偏僻路口。她是共进公司的一名基建员工。公司大门正对着临时红绿灯。红绿灯的出现让这条路变得更像一条路了。丹梓北路是藏身于无数大道中一条不起眼的路,夹在丹梓大道和坪山大道之间,起于共进,终于比亚迪,长不过两公里,东面与一条同样不知名的河溪并肩而行。这条小河,两边砌了混凝土护坡,相距十米左右。风拂过小河两岸的丰茂水草,也摇响路旁成片的野苇。这一年来车辆越来越多,人流越来越稠了。早晨工厂门口摆满了各种地摊。工厂免费提供早餐,但依然有不少员工喜欢在外就餐。地摊的品种更有烟火味,炒米粉、北方烧饼、煎饺一溜儿排开。在喧嚣的路上,能时而看见一只白鹭掠过河岸,停在河中俯首寻觅它的早餐,丝毫不受路上往来的早班车和货柜影响,它置若罔闻悠然漫步。
出入工厂来到丹梓北路,须跨桥过河。溪水潺潺,顺沟向北流去。枯水季,河床露出一块块泥滩,河水愈发见瘦了。滩上绿草茸茸,水中有不少二三指宽的罗非鱼如一团阴影四处游巡,偶然也能见到一两名钓者在岸边垂竿。滩上水草生长神速,常有一名绿化工站在水中,手持长竿,绑着一只轰隆作响的割草机来回剃去过长的水草。也只有在这里,尚有清澈婉转的溪流与新兴的工业区共生共存。
2016年国庆前夕,共进公司在这块夹杂石砾的黄泥地里奠基开工。当时这里还是条毛马路,尚无路的名字,周边也鲜见车辆往来,只有野风拂过榛榛野草和粗砾黄沙。随着公司领导发出开工号令,主厂房的桩基击响,这个厂区拉开了基建的序曲。用老板的话说,厂区要建成一个“三十年常用常新,五十年保持不坏”的一流园区。如此僻壤,当时不免有人心里打鼓。这里已是深圳的边缘,往东半里就与惠州大亚湾接壤了。触目四望,金风回荡着边城气象。
再过四年,徐姐就要退休了。徐姐是杭州人,出身高知家庭,1989年她从杭州总公司调到蛇口华丝制衣厂上班。这是一家由浙江总公司和蛇口招商局等合资的工厂,早年做丝绸加工。如今依然在南海意库里风雨如磐。徐姐干了十几年,从华丝厂跳槽出来,几经转辗进了共进公司。早年闯深,原是想锻炼两三载,然后回家寻个安稳。刚到深圳,四下荒凉,远不如杭州。她坐一辆破中巴,穿一条坑洼泥泞的毛马路,来到蛇口工业区。没想到这一来,慢慢扎根了。她在华丝找到了另一半,1997年结婚成家,落户深圳,同年在蛇口买个三居室定居。她身形削瘦,嗓音脆悦,白晢的脸上已有岁月沉淀痕迹,但依然隐现激情。她老公是汕头澄海人。2013年儿子就读华中师大龙岗附中,那年是该校第一次开学。她常常送儿子到龙岗,对深圳东部已然很熟了,眼见着这边房价节节上扬。入职第二天,公司领导兜上她驱车向东,经过两个小时车程,把她带到这个不毛之地,指着黄泥地说,这里就是我们的新厂区。此时的坪山工地就像她当初看到的蛇口一样。这一年,她开始了自己的东进。
基建一行五人,在丹梓北路寻找落脚点。这一路上难见出租的房子,连商铺也没几家。寒风萧瑟,黄尘扫地,让她满心凄凉。“那时是一片荒地,什么都还没有。当时天冷,周边都看不见人。”徐姐说。
几人找了一圈,除了附近的田脚村,人烟稀薄,更谈不到写字楼出租。他们苦寻无果,只好在大亚湾的德洲城里租一套房办公租一套房做宿舍。彼时德洲城人气不旺,入住率低,配套跟不上,连吃早餐的地都很难找到。吃饭成了打游击。小组成员只得自己买菜自己做饭。大家轮值分工。今天你买菜,明天我洗碗。随着驻扎人数增多,他们临时请了一个阿姨帮忙做饭。IT同事在临时办公室里拉起网线,与南山总部正常衔接工作。徐姐主要负责各种报建工作。平时在坪山工地忙碌,周末回南山,与老公鹊桥相会。转眼间她在工地上度过了两年。“我笑我老公成了留守老人。”徐姐笑道。
2018年9月30日,又一个国庆前夕,我再度来到此地。两年来我的耳朵里常传来园区的基建新消息。这片位于丹梓大道尽头的荒凉的小山丘变成了九栋屹立河畔的高楼。厂区焕发新颜,此时门前这条路也有了名字。我进入工地,到处是电钻声、切割声、敲击声,工厂生长的声音。路面大部分还没硬化,红泥翻起,路上卷起一阵阵黄土。但是园区已初具规模。两年来虽有种种报建的曲折和漫长雨季而耽误工程,但总体上顺利。厂房进入了软装阶段。在厂房设计过程中,基建团队根据生产工艺需求不断修订,调整主厂房的焊接区、工艺排序及各种布局,综合研发、生产、品质、工程、仓库和实验室等所有的需求,合成一张生产工艺需求表。这张表最终交到了电子工业信息部十一院上海分院,由专家修订多次而定稿。由于年底工厂就要入驻,基建同事忙得前脚打后跟,每天上了发条报建监工,在工地上转来转去。负责施工安全的韩工说,“我看了自己的运动数据,每天在厂区里走的步数在一万二至一万五之间。”为了不落下进度,大家都要放弃国庆长假。徐姐说:“虽然辛苦,看着这么大的工程这么快建成有很大的满足感。”
我们走进主机房,房间里布满了绿灰两色的巨型管道,有序地相连缠绕,通往厂区不同的区域。然后又依次来到空气压缩站、冷冻站和变电站。机房里电流嗡嗡,一排排管道整齐排列,一绺绺黑色电缆如洪流聚集在配电箱的连接线槽里。这里是工厂的动力。“这机房布线我们画了很多图,费了很多心思。主机房还预备了惰性气体来防火。”
我们带上长长的手电筒去了地下车库。地下车库同时也是人防工程,按标准配了通风系统和排水系统。我们顺道走进了消防栓系统和喷淋系统。一台消防泵用三相异步电动机额定功率达到了160kW。这台大功率电动机是定海神针,它充分确保了厂区最高楼层七十米高度的消防安全。我们登上主厂房出货台,屋檐如展翼向处延伸,看起来开阔大气。我们乘电梯到达SMT车间,地面上还积有水渍。“昨天才拿到消防验收合格证。节能验收、防雷基地验收、竣工验收,这些必须要在搬迁之前完成。”按消防规定,同一个点至少要有两只水枪同时到达。车间茶绿色PVC地板与茶绿色的天花板相映成趣,地面映出了一排排日光灯管。这个空间的材料充分地考虑防静电问题。所用的PVC地板等都是导静电的。同事指着墙柱上的一只电箱说,这是等电位端子箱,直通到大地,也是专门导静电的。等电位端子箱的电缆将来会连接到每个操作员的防静电手环,保证人体与大地是等电位的,防止产品产生静电。每到一处,基建同事就给我们讲解其中的细节。
当年12月,公司把宝安的工厂搬迁到坪山园区。2019年公司总部又决定战略转移,年底从南山也搬迁到这里。2020年10月徐姐也年届退休,两年的坪山基建生活划上了句号,如今她的工作重心转移到了公司党建。她是一名有二十几年党龄的老**。“这两年这里变化大,整个坪山都有很大的改观。”公司领导说,虽然退休了,但公司急需人手,再干两年吧。公司重新返聘。如今徐姐搬进新的办公大楼,在丹梓北路开始了她的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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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路上的每个人似乎都有一颗深圳的心和一双跨越深惠双城的脚,过着一种奇特且在壮大中的双城生活。陈进军即是其中一员。他住在大亚湾西区的一个小区,在丹梓北路的某龙科技产业园上班。每天乘坐深圳的M478公交往返。那是一家小公司,人数仅有一百人。陈进军说,今年疫情又裁了不少人。公司生产电焰灶。这是他们老板发明的新型灶具。这种电焰灶不需要煤气,是靠电能产生火焰(实为电弧光)来做饭。在行业内算是首创。老板很年轻,是个95后,并无什么高深文凭,自小爱搞实验。有几次因为意外,在实验中被炸伤了脸和手臂。陈进军说,他的左手有两三根手指是歪的,好像被炸坏了,后来接的。这个年轻的老板走网红路线,2011年还是个高中生,曾在中国达人秀舞台上表演过特斯拉线圈。2012年,这个高中生梦想大于天,注册公司搞起了火箭研发,一边参加综艺节目一边研制火箭,网上预售太空仓位。他把自己的火箭命名为新大主宰号。做了一段时间,这个太空产业没了消息。两年后,他的项目转向了厨房,开始关心人间烟火,推出电焰灶。口号依然很咋乎,他要“改良世界”。目前电焰灶在市面上颇有些争议。但他的事业越做越大,做成了集团公司。
小陈在这里上班有两年多了。很早以前他投奔东莞一个亲戚的电子厂。2002年他从湖北某教育学院毕业,来到表叔在东莞虎门的电子厂。厂子是做收录机的,当年效益可观,有几百人规模。小陈最初做修理技工。很嫩的年纪就做了主管,后来升做厂长。这家电子厂经营不善,亲戚跑路了,小陈到了深圳,跳了几家电子厂。人事看着他的简历说,小小年纪竟然做过厂长,不可思议。2008年他进了石岩的恩斯迈电子厂,在车间里做领班。“在里面压力蛮大的,天天开会,会太多了。”恩斯迈产线自动化,从SMT到包装,一条龙,但是劳动强度大,员工离职率高。小陈又跳到龙华上班。一天晚上,小陈和妻子在广场上遛达,接到了大亚湾卖房的传单,业务员说,去看房,免费接送。到时深圳房价已涨了上来,小陈就来到大亚湾西区,看中了一套110平房子,2014年11月装修,把父母小孩接进新家。小两口在龙华上班,又租了一套房,每周末回到大亚湾。2016年他来到坪山竹坑一家电子厂上班。工厂就在松泽厂附近。小陈有个邻居小黄就在松泽做人事。两人每天拼车上班。邻居时常给他聊松泽。松泽曾是坪山数一数二的大厂,2008年以前纳税名列龙岗区榜首(当时坪山隶属龙岗),人数一度达十几万。主打彩妆产品,算是化妆品行业龙头,最早是从宝安搬迁而来。记得2002年一天,我走在福永大洋田工业区,看到这家工厂搬迁通知,要迁向坪山大工业区。那时候,坪山大工业区还是一个遥远的词,足够远而散发出梦想的光泽。松泽的到来,造就了竹坑村周边商阜炽热,一度繁荣无两。工人每次过马路,乌泱泱一大片,需要分批几次才能过完。最初待遇不错,员工进厂要托关系交介绍费。后来,招工越来越吃紧了。工人如流水,流动性太大。有的车间还算比较辛苦,工人虽戴着口罩,下了班,脸上手上全是五颜六色的彩粉。2008年之后,由于产业转移,美妆行业集中迁移到华东。松泽的经营每况愈下,后来萎缩至两三千人规模。2020年4月,松泽宣布关闭深圳工厂,部分转移到上海。一家二十年历史的大厂从深圳退场令人惋惜,顺便也裹走了无数人的青春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