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一、
“三叔,三叔,可了不得了,出事啦,出大事啦……”马小能一瘸一拐蹦过来的时候,马三彪正在村委大院挂横幅,张罗布置第二天镇领导来视察开会的场子,看见侄子火急火燎的毛躁样,心里有些不痛快,从洋槐木的矮梯上倒爬下来,转身瞪一眼。
咋咧,遇到点屁大的事就沉不住气,往后能干么大事!马三彪一边训斥,一边拍了拍手上的灰。
乔婆子跑上头告状嘞。
上头?马三彪皱皱眉,又道,不怕,明天镇上领导到咱村里视察,乔婆子到镇上也找不着人,就算找着了,镇领导跟咱都熟,也不怕她。
见三叔依旧稳如泰山,马小能也有了主心骨,这会子稳稳气息,不那么喘了,又道,乔婆子是去县上嘞。
么?县上?马三彪刚刚舒展开的眉毛顿时像被熊孩子拿火柴棒灼了的肉虫子,拧成两个疙瘩,拧了约莫有三分钟,又舒展开来。
还是那句话——不怕。
马小能脑袋转不过弯来,他也不想转,在马尾庄,三叔就是天,就是神,三叔说不怕,他就不怕,至于为什么,他不去想。
这两年,马尾庄跟依山庄合伙扩建了仙姑山景点,成了镇里甚至县里的模范村,比起前几年两个村子在县里挂着贫困村名头的时候,这两个村的村民如今可也着实挺直了腰板,要多横有多横,就差没在身上挂个牌子写上各自的村名。
几年以前,仙姑山还只是座荒山,山顶有个石洞,狭窄的洞室里摆了半截桌板,上面供着一双绣花鞋,一个破香炉。初一十五,偶有临近的村民过来上柱香,多半是家里遇到难事,病急乱投医,事急自然要多拜拜神仙。
乔婆子住在山脚,一座青石屋子,几十年了,仿佛被时间遗忘在这里,若不是仙姑山成了远近闻名的所在,她似乎依旧不会被人记起,恐怕也就依然会这般永无休止地活下去。
春天,紫色地丁开满山坡的时候,斑鸠会在新巢产下两到四枚卵,等到槐花绽放,斑鸠长成飞走,乔婆子开始撸下一串串槐花煎饼子,多余的用开水焯一下,晾干了,收在瓦罐里,冬日里是难得的菜肴,一样的办法还可能收拾香椿、荠菜、猪毛菜、麻绳菜,香椿也可洗净用盐腌了,放个几年,依旧香味浓郁,唯一不好储存的是榆钱,但她一个人,也吃不了许多东西。
在这片土地上,乔婆子这样的人不少,他们静悄悄来到世间,又落寞孤寂地离去,如同河沟里泛起的水花,终于消失在长河里,留不下一丁点痕迹,但他们依旧奋力在这土地上活着,期盼枯燥的日子里会诞生一些奇迹。
乔婆子去县城是为了讨公道,这件事也要从几年前仙姑山开始筹建庙塔说起,因着乔婆子常年住在山脚,在她的意识里,仙姑山就是自己的后花园,这一点,就连两个村的村民都无二话。她坚信自己只属于仙姑山,既不是马尾庄也不是依山庄,至于她的身份证上却清清楚楚写着马尾庄人,源于当初办理身份证时,她是跟一个马尾庄人一起进的派出所。如今自己的后花园摇身一变成了旁人的摇钱树,自然不肯轻易答应,于是乔婆子在开工之前就找来了两个村的当家人,三方坐下一会谈,最后定了乔婆子坐收山顶仙姑塔的钱,因为仙姑塔的香火应是最旺,又紧挨着原始的仙姑洞。两个村也不敢不应,否则乔婆子狗皮膏药一般往山道上一贴,任谁也开不了工,就算堵死了来钱道,再有一条两村人都不说在明面上的顾忌,他们私底下都认为乔婆子多多少少跟传说中的仙姑沾点关系,仙姑俗家也姓乔,万一乔婆子是仙姑的正统后裔,他们这些人还是占了人家的便宜,到时候给不给个冠名权,还得看乔婆子的脸色。
彼时两个庄子凑钱建塔,家家出钱,户户出力,随后各个庙宇相继落成,从山脚蜿蜒而上,山神庙、路神庙、财神庙、龙王殿、王母娘娘殿、众仙殿、玉皇殿、仙姑塔,神仙大聚会,倒是不显落寞,今年秋里办了第一场庙会,香油钱的分配却出了大问题,先前说好给乔婆子的仙姑塔被村主任马三彪的二姨占了,日日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却把个半山腰的龙王庙给了她。去找马三彪,人家愣是装傻,咬死了没落在白纸黑字上的事做不得数,她虽然悄无声息活了这么些年,这口气却无论如何也是咽不下的。之所以没打算去法院起诉打官司,一是村里这点事,很难有正经的证据可以提供,二来,她听说去找领导更管用,尤其是出其不意出现在领导跟前喊冤,这话还是秋天里去赶集的时候,路边摊子上歇凉听人拉呱听来的,她也深信此言,早年间老百姓去告御状不就是这么个理吗?县长虽比不得皇帝老子,但在乔婆子的世界里,这已经是顶了天的大官。
启程去县城那天,天气不算好,一大早就起了风,混着纷纷扬扬的沙土灰尘,隆冬时节,再有几天,就是阳历的新年,山上必有庙会的,乔婆子计算着日子,要在庙会前把这件事给了了,但她不曾想,出门就已经很不顺利。
去县城要到镇上搭公交,从仙姑山脚下到镇上的公交站,十几里山路,她站在歪脖子槐树下,盯着自己的一双小脚怔怔出神,这时候他想起了曾经收养的傻子,要是傻子还在,或许聪明了一些,就算不是很聪明吧,至少腿脚好使,能用小车推着她去镇上,可惜后来傻子被那对夫妇寻来领走了,一别多年,早已断了联系。现在,她祈盼着能有个去镇上赶集的小车路过山脚,顺带稍她过去,否则,她只能靠一双小脚走着去镇上。
年轻人,骑摩托的,开汽车的,都选择东边那条大路,绕远一些,好走,也快,只有上了年纪的,或是徒步,或是骑着小三轮,从小路走,都要经过仙姑山脚下。原本,逢五是集的日子,马尾庄有个丁老头是必然打这经过的,但今天,等到日头越过道旁的槐树,乔婆子仍旧没看到丁老头的那辆破三轮。
放下胳膊上挎着的提篮,乔婆子仔细查看,所幸天冷,那条鱼给冻得直挺挺硬邦邦,要不是穿得厚,她自己也要冻挺了。
这条鱼来得蹊跷,昨日乔婆子在龙王庙里上香,晌午时候,看见香案上那个缺了口子的大托盘上躺着一条鲤鱼,摸上去尚软着,只是这鲤鱼长了两个脑袋,这就有些稀奇,乔婆子活到这把年纪,还是头回见,她倒退出龙王庙,左右环顾,不见一个活人,忙又进庙,对着平日里觉得甚丑的泥胎龙王跪下去,一连磕了几个头,嘴里不停说些拜年话,这却不是龙王显灵了吗?既是神仙怜悯她,要把这神仙赐下来的鲤鱼带给县长,自己那点糟心事还不就是人家一句话的事。
丁老头的三轮车在远处山坡与天空交接处漏出一个牛角头的时候,乔婆子已经等得颇有些不耐烦,正要靠两条腿往前走,就算傍晚爬到县城也无所谓,她本就没打算一天能把事办完,这一趟去城里,少说得两三天能回来,为此,她从自己的棺材本里抽出一部分款项来,拿手帕子包好了,放在贴身的棉衣口袋里,又极其多余地找来一把铁锁将屋门锁上。
是轮子就比两条腿快些,乔婆子在三轮车上只觉风驰电掣一般,道旁的风呼啸着卷起耳畔银丝,鼻子头冻得通红。可她万没想到,半路上为了躲避迎面来的小轿车,丁老头把小三轮往路边挪过了劲,翻了车,所幸乔婆子滚进草堆里,没摔伤,提篮里的鱼也好好的,倒是丁老头膝盖上蹭破一块皮,却也不很严重,两人使足了劲把三轮车扶起来,一颠一颠继续赶路。
到了镇上三岔路口,乔婆子从三轮上爬下来,道声谢,忙催丁老头去诊所看看。彼时还不到正午,赶集的人正多,尤其是进了腊月,老话讲过了腊八就是年,如今虽然才腊月初五,已经算年集了,三岔路口往北,水泥马路两边都是卖年画春联的摊位,再往北是些小孩子的玩具,穿过两排瓦房,西边一处空场,挤挤挨挨是各种卖年货的摊位,菜肉鸡鱼、衣布百货,看得人眼晕。
等从县城回来,如果顺利的话,她也得赶年集备年货了,虽然自己孤身一人,年还是要过的,且不能马虎,去年她还在腊月二十五的年集上买了一块花布,铺了桌子,很喜庆。
去县城的公交车半小时发一班,都在三岔路口集结,车头一致冲南,落满灰的后玻璃已经成了遮光板,乔婆子蹭到最前头,扶着把手上了车。
车上人不多,客座上稀稀拉拉坐了三五个人,司机在驾驶座上抽烟,前坐上是个染着一头紫发的中年女人,斜背了皮腰包,是卖票的。
“三舅家的二表姐新添了个丫头,明天得去喝喜酒,又少挣不少钱。”卖票的女人一边翘着腿数钱,嘴里一边絮叨着,“少挣一份不说,还得送出去一份,两头算上,损失不小,没办法,老亲也是亲,都不走动,以后自己有事了,旁人也不来帮衬”。
“是这么个理。”驾驶座上的男人掐了烟头,应和着,看看表,嘱咐上车的人都坐稳。车子发动起来,两边的窗玻璃就咣当咣当狂欢起来。远远地后面有一串鞭炮声,像是给出征士兵的鼓点,乔婆子就是出征县城的战士,她坚信自己一定会成功,于是这份尚未到来的成功喜悦使得她此刻也有些兴奋。
“买票了,去县城一人五块。”
“这么贵?”乔婆子有些意外。
“这还贵?恁不看看现在油价到多少了,这一趟拉了恁六个人,还不够油钱,白跑不挣钱!”
从乔婆子手里接过五块钱,女人问:“恁在哪下车?”
“俺去找县长,恁看在哪下近便,就在那停车。”
“大娘去找县长?有亲戚?”
乔婆子没摇头,也没点头。
“县长可不是轻易能见上,俺也不知道他住在哪,要说办公的地方嘛,听说那些公家的部门都挪去一个叫政务中心的大楼上了,恁去那找找看。”女人一边笑脸盈盈,一边说,“到了县城,老财政局下车,就在下车那个站牌等着,上二路公交车,政务中心下,记着点听广播,可别坐过了站”。
乔婆子点点头,看见车厢里坐着的几个人都冲自己笑呵呵的,像是相识多年的老友。
要是亲戚倒好办了,哪有不认门的亲戚呢,乔婆子心里想着,依旧没说话。
从老财政局坐公交到政务中心,开车的师傅提醒她周末人家不上班,乔婆子不相信,非要跑一趟,到那就傻了眼,感情端铁饭碗的日子这么舒坦,不是天天都要干活的,她心里盘算着,折回老财政局,已经是下半晌。
回去,还是不回,她需要衡量,回去自然劳累些,可是省钱,坐车不过几块钱,县城里住一宿可不便宜,但她想,万一给人撞上,尤其是给马尾庄那伙子泼皮撞上,自己没法说,事没办成,士气可不能落,去他奶奶的,活到这把岁数,怎能前怕狼后怕虎,她拍拍两条袖子上的灰尘,决定找个旅馆住下来,明天就是星期一了。
鼻子底下两瓣嘴,乔婆子打听清楚旅馆的所在,迈开一双小脚往前走,越发像个去前线的兵。
二、
路边的白桦树落干净叶子,光秃秃站着,早给环卫工涂了一层白泥灰,像两排送葬的队伍。
顺着马路往东南走,路口右拐,再走二十多分钟,眼前是个村子,大约就是问路时候听到的城中村了,村口一个大牌坊,上头写着大官庄,穿过牌坊,一条通村的长街,两旁摆满了摊铺,各样买卖齐全,吆喝声不绝于耳,与外头大马路上的清净相去甚远,这短短的百十米距离,就是两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