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镇上把吃烟人分三等。
身上装了烟叶、卷烟纸,也装了洋火的,一级吃烟人;只装洋火的,二级吃烟人。最不待见的,是三级吃烟人,身上既不装烟叶,也不装卷烟纸,甚至连洋火都不装,光卷别人的烟吃。
福娃至多算个四级吃烟人。禄娃这么认为。因为福娃根本就没烟瘾。所以,福娃卷了别人的烟,禄娃就不给他点火。禄娃说,福娃,你吃烟跟驴烧香一样。
驴有时候会仰起脖子,脸冲着天,嘴唇翕动,似笑非笑的样子,镇上人说驴烧香。禄娃说福娃吃烟像驴烧香,福娃一点也不生气。福娃还冲禄娃笑。福娃知道,一旦惹禄娃不高兴了,禄娃就不领他挣钱了。
镇上吃低保的有两户,一户是禄娃,禄娃一只眼里蒙了层雾,看人时脑袋是斜的,福娃有时候叫禄娃单枪眼。禄娃偶尔会倒地抽搐,口吐白沫,像要死去一样吓人,个把月发作一次,却从来没真的死去。福娃问禄娃你这是啥病,是不是得了这病就能吃低保。禄娃拿单枪眼瞪着福娃,说,你弟媳妇结实得像老母猪,为啥也吃低保呢?
另一户吃低保的,是福娃。福娃是条老光棍,住在弟弟家,弟媳妇是掌柜的,福娃的低保由弟媳妇打理。镇上人说福娃弟媳妇吃低保,福娃弟媳妇立在街上骂了一顿饭的工夫,把太阳都骂下山了。骂得街上寂静如鬼市。
福娃弟媳妇骂街那天晚上,福娃的钱被人偷了。福娃睡得早,福娃躺在炕上,闭上眼,福娃妈就摸着泪说,我死了变成鬼,就是放心不下我的福娃。门咯吱一声,福娃妈就不见了。黑暗中,一股奶酸味涌向福娃,福娃知道这是谁身上的味道。福娃一动不动,福娃听见枕边自己的衣服发出枯叶一般的细响。之后,门又咯吱一声,合上了。
福娃去找寿娃妈,说,寿娃妈你给我买个油饼吃。寿娃妈说,福娃你卸货挣的钱呢?福娃低头看自己的脚,说,弟媳妇偷了。寿娃妈给了福娃两毛钱。福娃走了。寿娃妈抹了一把泪,对寿娃妈说,福娃妈临咽气时就念叨一句话:我死了变成鬼,就是放心不下我的福娃。
福娃妈和寿娃妈是前后脚嫁到镇上的。福娃妈过门时十五岁,福娃妈比福娃大十六岁。寿娃妈说福娃妈命不好,其实是因为福娃,福娃五岁时在村头的旧瓦窑里睡了一觉,醒来时裤腰带不见了。福娃提着裤子回了家,之后就慢慢变得傻乎乎的了。福娃妈说,也不知是哪个天杀的拿了福娃的裤腰带去禳治他家的病人去了。福娃妈果真是命不好,福娃妈得了癌症,在炕上睡了半年,一口气就是咽不下去。咽不下去也就罢了,福娃妈疼得撕心裂肺地叫唤,福娃妈叫着:福娃,福娃,福娃……福娃妈就像一只失去孩子的乌鸦,声音凄厉,叫唤了半年的光景,渐渐没了声息。
福娃去喜娃的铺子买油饼,喜娃说,福娃,二毛钱买一个油饼那是早几年的价,现在五毛钱一个,说不定明年涨到八毛钱呢。福娃立在地上,盯着柜台上脸盆里的油饼,舔了一下嘴唇,又舔了一下,转身出来,顺手拎了门口一个蛇皮袋,里面是喜娃集攒的饮料瓶。
财娃新房入伙,寿娃空手去贺,财娃便脸色不好看。寿娃说,财娃你开砖瓦厂烧掉了半个疙瘩山,那山是咱全镇人的,我喝你一盅泸州老窖、吃你一根黑兰州是应该的。财娃说,先去帮忙端盘子。寿娃见禄娃也在端盘子,屁颠屁颠的,心里便不痛快。
寿娃从财娃家出来,脚步辫蒜,一条街显得不够宽。老远看见寿娃妈给了福娃二毛钱,便将一股火蹿到头上,本是要打福娃的,却一巴掌扇在寿娃妈脸上。寿娃妈捂着半边脸跑回了屋。寿娃一个踉跄,被门槛绊倒,寿娃说,你不给我钱买酒,反到把个傻瓜当亲儿子。
寿娃妈对寿娃说,你是我老子。你看我这把老骨头还值几个钱。
寿娃一觉醒来,门槛边的秽物已被黄狗舔食干净。黄狗尚未酒醒。寿娃倚墙而坐,回忆了一会下午在财娃家吃酒的事,心里窝了火。踹了黄狗一脚,起身去了喜娃的铺子。
财娃入伙那天,福娃本也去了,袖着手,在大门外立了一阵,进进出出的人都像没看见福娃一样。禄娃今天换了身新衣裳,就像二十年前禄娃娶媳妇时的模样,福娃到财娃家门口时,禄娃正要跨过门槛,不知道为什么,禄娃突然回头,用单枪眼瞄了一眼福娃。福娃有点害羞,低头看自己的脚。等福娃抬起头时,禄娃已经进了财娃家。
福娃在财娃家门口立了一阵,天上飘过一朵云彩,挂在财娃家四层楼顶,像五月五唱庙戏时,娃娃们手中拿的棉花糖。福娃舔了舔嘴唇,似乎有点甜,便咽了团口水到肚里。那朵挂在财娃家楼顶的云彩真漂亮啊,它久久不愿飘走。但云彩终于飘走了,只剩下楼顶蓝蓝的天。福娃觉得没人请他进去吃烟喝酒了。福娃便去找寿娃妈。
喜娃辅子前摆了一桌象棋,围了五七个闲人,厮杀得紧。寿娃酒尚未全醒,走路一摇三晃,要在往日,寿娃定要坐下来杀个三五盘的,但今天却径直进了铺子。寿娃说,拿两瓶泸头。寿娃说的是泸州老窖头曲。喜娃正在拨算盘,喜娃祖上就开过铺子,喜娃拨的这把算盘正是祖上传下来的,比喜娃爸的年龄还大。喜娃右手弹珠,左手上翻,摆在柜台上,手指往里抓。寿娃说,喜娃,老规矩,记账。喜娃抬眼盯了寿娃,寿娃,上个月的账还没清。左手翻转,指尖敲着柜台上的告示:小本经营,概不赊欠。寿娃恼了,喜娃,你这是专门给我定的规矩吧。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告诉你喜娃,我拿酒送村支书的,等我吃了低保,天天坐你铺子里喝酒。喜娃说,等你吃上低保,福娃和禄娃都不用卸货挣钱,直接开着小车奔小康了。
寿娃悻悻然出来,在棋盘上插了一手,从此便断送了他在镇上的江湖地位。寿娃拨开棋桌边的人,抓起一子,啪,走了,说,三步不出车,臭棋!寿娃一直认为,自己是镇上的一个人物。也的确,镇上人大都让着寿娃三分。镇上人曾以为寿娃会被毙掉,就像毙掉和寿娃一道混过的旺娃一样,至于寿娃为什么没毙掉,或者为什么只蹲过半年大狱,这简直是个奇迹,镇上人也坚信,终有一天,寿娃会被毙掉,就像毙掉和寿娃一道混过的旺娃一样。
禄娃从耳朵上取下一支烟给福娃,说,吃一根黑兰州,财娃给的。福娃颇感荣幸。禄娃说,财娃答应了,过完年,让我去他的砖瓦厂当工人。禄娃说话的时候,单枪眼盯着福娃,脸上开了一朵秋天的野菊花。福娃便有些生气,因为禄娃不给他点烟。禄娃老是这样。
镇上卷旱烟叶吃的,如今只剩下禄娃一个人了。禄娃给了福娃那支黑兰州后说,好烟都没劲,绵得跟羊一样。福娃便把黑兰州别在耳朵上,就像禄娃耳朵上别烟一样。
禄娃一直想当财娃砖瓦厂的工人,禄娃都给财娃送过两瓶泸头,禄娃还帮财娃家干过活,只要财娃家有事,不用喊,禄娃都第一个跑去帮忙。上个月,财娃家骟猪,就是禄娃双手捏着猪耳朵,将那只小公猪夹在腿裆里,被割了卵子的。财娃老婆一早就动了恻隐之心,但财娃不为所动,财娃说,单枪眼、癫痫,一旦倒在厂里还要我搭一副棺材。又说,我如果开个养老院,连福娃也收留了。
禄娃要在过年后成为财娃砖瓦厂的工人,福娃便有些失落。从某种意义上讲,禄娃算得上福娃的领导,镇上机关单位的杂事,基本上是禄娃和福娃承包了的,卸煤、掏粪、清垃圾之类的,拿眼扫一下全镇,也只有吃低保的禄娃和福娃可担当此任,也算是恩泽于他俩了。比如说,粮关所运来一车粮,所长朝看门的喊一声,去,叫禄娃和福娃。也比如,街上来一辆拉煤车,车还没进乡政府的院子,福娃已经喊来了禄娃,卡车放了一颗屁,才停稳,福娃已经爬到煤车上了。但总体而言,最终结账是由禄娃负责的,因为福娃不认识钱。如此说来,禄娃指挥多一些,福娃用力多一些。一旦禄娃当工人了,福娃觉得自己和组织失去了联络,心里空荡荡的,就像钱被弟媳妇偷走了一样。
放倒寿娃的,是黑娃。据喜娃后来描述,那其实算不得一场打架,与所有人的预期相差太远。确切地说,是黑娃揍了寿娃,至所以用揍这个字,是因为寿娃根本无还手之力。被揍得像死狗一样。喜娃这样说。喜娃对寿娃的恨可见一斑。喜娃的棋桌被寿娃砸烂了,这让喜娃心疼得骂了寿娃妈。从双方剑拔弩张开始,喜娃就冲出铺子想搬走棋桌,但还是晚了一步。寿娃俯冲下来,砸在棋桌上,咔嚓一声,起初,喜娃以为棋桌断裂了,确实是断裂了,后来,喜娃才知道,断裂的声音同时也来自寿娃的肋骨,断了三根肋骨。
从黑娃打趴下寿娃那天开始,腊月进入了镇上,镇上的人一天天多了起来。喜娃说,在外面打工的年轻人都回来了。喜娃说完这活,见财娃立在铺子地上,喜娃笑了一朵莲花,说,财神爷来了。财娃屁股后面,跟着单枪眼禄娃,正在等待财娃下达指令,随时就要动手搬东西的架势。财娃说,搬两件泸头,两条黑兰州,晚上去我那里喝酒。喜娃本要提棋桌的事,想想算了。
喜娃向寿娃索赔棋桌,的确是有点不厚道了,因为寿娃住在医院里。那可是一个好棋桌呢,实木的,镇上唯一至今仍不用铁钉的老木匠锤娃打造的,榫卯严丝合缝,那简直是天衣无缝,现在镇上的木匠做家具,都是一把铁钉敲打到底,什么玩意啊,太不尊崇师道,太不敬业了。这么好的棋桌,桌面上刻了棋盘,桌两边有抽屉,一边放红子,一边放黑子,镇上再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棋桌来,砸烂了,心疼啊。那么,总得找黑娃赔吧,可是黑娃被抓了。
喜娃曾对每一个来铺子里的人诉说他的棋桌,那可是上好的实木棋桌,锤娃亲手打造的。喜娃甚至对禄娃说,我的实木棋桌啊,糟蹋了,其实应该黑娃赔我的。喜娃相信,终有人会将这话传到财娃的耳朵里,因为黑娃是财娃的外甥。福娃以为,喜娃也会对他诉说棋桌的事,当福娃扭捏着进了铺子后,喜娃盯了一眼福娃,福娃很恭敬地竖起耳朵,喜娃说,福娃你学坏了,你怎么可以偷我的饮料瓶呢。
在寿娃被黑娃打得像死狗一样趴下之后,镇上的江湖有了明显的变化。在此之前,喝一瓶不倒,喝一杯就摇晃的寿娃俨然是个人物,像镇上那棵百年古槐,遮盖了半个镇子的阳光。大树倒了,才发现一个森林正在崛起。寿娃趴下了,黑娃立了起来,那一刻,镇上的人都觉得自己老了二十岁,像翻完一本老皇历一样。
但是喜娃最终也未向财娃提及棋桌的事。禄娃往财娃家搬了两箱泸头、腋下夹了两条黑兰州的那天,是腊月初八。财娃家杀了一头年猪,据禄娃说,至少得二百斤,禄娃在提猪尾巴的时候,被猪踢了一脚,踢得着实不轻,倒地不起,抽搐,口吐白沫,财娃吓得不轻,弄到架子车上,往卫生院送的路上,禄娃却醒了,单枪眼盯着天空,说,猪跑了!
福娃意外地在财娃家吃了顿新猪肉,这完全拜禄娃所赐。禄娃被猪踢翻之后,差一个提猪尾巴的人,财娃老婆日急火燎出门找人,却抓了正在门口探听动静的福娃当了差。其实就做具体的某一项工作而言,福娃并不比禄娃差,甚至还略优于禄娃。福娃在执行命令的时候,从不打折扣,指东打东,保证完成任务,不像禄娃,端着单枪眼,动作上难免失误多一些。关键是,禄娃还要吃烟,一支烟拿到手上,喜欢用单枪眼瞄烟身上的字,就像验钞票的真伪一样。财娃很反感这一点,只要禄娃单枪眼瞄烟身上的字,财娃的鼻子便很轻蔑地哼哼。而福娃是不吃烟的,你不给他烟,他就不吃,给了,他也不一定吃,夹在耳朵上。所以,财娃和财娃老婆一致认为,杂七杂八的琐事,还是多叫福娃来干,管一顿饭的事,又不用给工钱。其实财娃老婆也觉得过意不去,送了一件财娃的旧衣服给福娃。那是一件后腰开了叉的西装,镇上谁都认得那是财娃穿过的。镇上的人,现在毛病越来越多了,帮忙干屁大一点事,工钱一分不少,还要摆个酒场伺候。去年财娃爸过世,抬埋完了,帮工的吵着要摆酒场,喝酒划拳,弄得丧事跟喜事一样,简直是墙上挂麻袋——不像画(话)。最不像话的就是寿娃,耍酒风,跟人打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