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站街女李小红
十年前我借居的风流底还是个城中村,小巷像鸡肠子,垃圾遍地,还有人倒潲水。南方雨水多,到处是积水,要尖起脚来青蛙一样跳着走,惊起苍蝇蚊子乱飞。小巷出口处,有几个站街女散兵似地闲站在角落里,目光懒散好像什么都没看的无所谓,其实是在紧张地打量过往行人,遇上探头探脑的,赶紧招手:过来呀,过来呀。
我不知道她们的名字,但天天走那儿过,脸是看熟了。有时,她们会冲我笑。我也回她们一个笑。她们说:去赚大票子哟。我说:你们不也是在赚票子?她们说:别提了,生意差得要死掉,哪比得上你?我苦笑了,打工能赚到什么鬼钱?有的说:要不,我也去你厂里上班。我说,行呀,你负责把老板的裤子扒下来,提拔我当经理。她们笑得一塌糊涂,说:你好鬼哟。
某日,来了一个新面孔,个子不高有点胖有点黑,乳房像球一样扣在胸上。我目光忍不住在那儿停顿了半秒。她眼睛就直勾勾看过来。吓得我心里发慌,一不小心,脚踩到松石上,踉跄几步差点跌个狗抢屎。她们放肆地大笑。我羞了脸,狼狈死了。天麻麻黑时,回出租屋,有个人影突然呼地上来,将我抱住。就是那个胖女人。我着急了,抽手就给她一记耳光。她青蛙一样闪跳开,说:你还打人呀?另一个女人说:人家老婆在身边,你也不看清楚来。我趁机落荒而逃。有个女人大声说:老板,人家是爱上你了,这是爱情,你不懂呀?卧糟,她们也会说爱情两个字。
大概过了一个月,老婆神秘兮地跟我说,她看见熊胖子给胖女人买裙子。我问哪个胖女人。她说,巷口那个最胖的。我立即知道是谁了。我叫老婆不要乱讲。这事给熊胖子老婆知道了,肯定要爆发家庭战争。老婆不屑地哼了一句,你们这些男人就是坏。
熊胖子是我老乡。他老婆丁小红留在老家带小孩。老婆不在身边,生活就有诸多不便。他多次跟我:你是好哟,饭食都有人做好来。他给胖女人买裙子,这就值得怀疑了,难不成他在谈恋爱?果然,没多久,她俩就住在一起了。
站街谋生并非全是生活所迫,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态度,只要不打砸抢坑蒙拐骗,我就不觉得那有什么不对。然站街女毕竟是以此赚钱,我怕熊胖子上当受骗,觉得必须去劝他。
熊胖子说她不是站街女。我冷笑了。熊胖子说是真的,她会去那儿站街,就是想找一个好男人搭伙,像我这样的好男人是不容易发现的。
我想起胖女人曾突然抱住我,她们说这是爱情。女人来城市里打拼,别夫离子,那方面也会有需求。找一个人做临时夫妻,打工族中很多。去站街不是为站街,这也算谋略?也许,她是用对付我的方式搞定了熊胖子。我更愿意理解那是寻找爱情。只是为熊胖子担心,万一他老婆知道了怎么办?
纸是包不住火的,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丁小红果然知道了。丁小红从乡下急急赶来时,胖女人正在炒菜。熊胖子从后面抱住胖女人。胖女人说:别闹了,我一身汗臊气。熊胖子说:我就是喜欢闻你这身汗臊味。丁小红重重咳一声:我来的不是时候哟。
我以为她们会打起来,不打也要大闹一场。可奇怪的是,没有。丁小红不但没闹没打,还跟胖女人喝了一场酒,使劲地喊,干杯,干杯,痛快且兴奋着。这彻底颠覆了我对女人的理解。
丁小红要走了,熊胖子到底有些担心,央求我去做劝解。于是,我送她去车站。一路无话。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到了车站,丁小红说:老王你什么也别说。我说:你想开点呀,他本质是好的。她说:我想开了呀,那个烂女人只不过是来我饭甑里打饭吃。再说:他也真是,找人也不找个好一点,要相貌没相貌,肚子塞满了稻草,搞得我都没面子,真是饥不择食了。
我恍然觉得,胖女人长得是不怎样。说胖女人肚子塞满了稻草,丁小红存偏见了。丁小红走后,胖女人也在收拾东西。熊胖子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傻站那儿。我问熊胖子:你要搬家了?胖女人说:是我要走了。我满是狐疑。她再说:这饭甑中的饭我不好意思再打了,做人不能不知好歹呀。临出门时,她回头冲熊胖子挥了挥,说:你媳妇是个好女人,做男人要懂待珍惜。把我忘了吧。
哦,忘了说,胖女人的名字也叫小红。一个丁小红。一个李小红。
杂货店主王全平
王金平租下一楼一间房。她把临巷的窗户改成门,开了家杂货店。每天,天一亮就开门,夜十二点才关门。她坐在收银台里,一手托住下巴,眼巴巴看外面。路过的每个行人,都寄希望成为她的顾客。
王金平说她是个有理想的人。她理想就是进大公司里当经理。白领哩。想到白领两个字她心里就毛茸茸地。可她只有初中文凭,大公司只让她做普工。干了几年,一点受重用的迹象都没有。气死她了。我建议她去印一叠名片,直接写上董事长。她果真去印了一盒,见到我就发。把我笑死了。
不蒸馒头蒸(争)口气,大公司不让她当经理,她就直接干董事长。她本想去大街上开店,那才有董事长的派头。可手中的本钱太少,只好寻到这风流底来。巷小店租便宜。她想法很天真,先开小店,慢慢积累本钱,再去大街上开大店,再去开连锁店或大超市,做名副其实的董事长。可是,小店开了五年了,手中的钱还是不见多起来。开大店的梦想遥遥无期。
做人要不要有点理想呀?她总是这样问我。
这话不好回答,人活在世上是应该要有点理想。这叫有奔头。可现实过于骨感,理想多半是空想。跟她说做人还是要现实一点,又不忍心泼冷水。
哎,她说,我发现做个有理想的人会很苦闷。
我也有相同的感受,良知者痛苦,理想者苦闷。她快要成哲学家了。
我说,你这样也挺不错呀。
她说,屁呀,生意难做死了。
她用目光杀了一下斜对面。斜对面也是一家杂货店。生意一旦有了竞争,心里就虚悬着。有人来买热得快。她说九块。那人夸张地尖叫起来:你好会卖哟,对面都说七块。热得快六块八的进价。七块卖不卖?不卖就会让斜对面抢走。卖,只赚二毛钱,命苦的搬运工。她恨死了斜对面,一年不知让她少赚了多少钱。看见对面有人进去了买东西,心情犹如打入冷宫的嫔妃,怎么不来我店里哟?若是那人是熟人,又得到过她的优惠,她就要呸口水:呸,没义气。
你是我的忠实客户。她说。
我的确是她的忠实客户。我家里的日用品全在她店里买。我有点喜欢她。一是跟她聊得来,二是她年轻长得好看。对于年轻好看的女人,男人总是乐意去喜欢她,并非要发生点什么关系。
对面有人在装修门面。会死人哟,会死人,又来一家了。王金平不住地哀声叹气。还好,对面门面简单装修后,只摆了些烟酒饮料和四张自动麻将桌。原来是个开麻将馆。我说:这下你可放心了吧。呸,她狠吐了一口水,骂一句,龌龊。我知道口水不是呸我,因为那口水飞向那个方向。
麻将馆开张没多久,生意就火爆起来。打麻将是要收台费的,上午、下午、晚上,一张麻将桌收二十元,一天下来就是二百四。若是有人滚筒子,还可以抽红。我算了一下,他一月的收入能过万。真是赚钱好门路呀。我说:王金平,你也可以去开麻将馆。她冷笑了。我说:我的建议不好吗?她说:我还不知道开麻将馆好赚钱呀,这么龌龊钱我能去赚吗?做人总要有所坚持。
我觉得她有点偏激了。人各有所好,有人就能从麻将中寻找到无穷的乐趣,只要不滥赌,无可厚非。有人打麻将就有人开麻将馆,迎合市场需求,你王金平开店不也是迎合市场需求?怎么能说人家龌龊呢?
我也喜欢打麻将,无奈老婆管得紧。有时会忍不住,偷偷溜过去。奇了怪了,我麻将还没摸两圈,老婆就追上来了。后来才知道,是王金平告了密。我一走进麻将馆,她就打电话给我老婆。
王金平的父亲本是个很好的父亲,勤快,会做木工,生活在村子算中上。就是有人拉他去打麻将,一打打上了瘾,木工也不去做了,把个家败光了。母亲想管管不了。家里天天吵口打架。打架输了,母亲就拿她出气。她整个青年少都活在黑暗中。她说:若不是老爸好赌,我何至于只念初中。麻将毁了她的梦想。她恨起来就理直气壮。
有这样一件事。麻将馆老板过来问王金平有红牛没。他店里的红牛断货了,而那些麻将客却需要红牛来提神。王金平翻一下白眼,说:没有。麻将馆老板很是狐疑,他明明看见货架上有。有货不卖,他极不满地哼一句跑对面去了。我说:王金平呀王金平,你跟钱有仇吗?她大声说:跟赌字挨上边的钱我都嫌它龌龊,少赚几个钱会死吗?
隔壁厂妹谭小蓉
你说笑不笑死人?死班长开阿兰的罚单。阿兰把他告了。官都丢了。那个鬼人就是个烂仔,长得还好看的女工都想去摸人家屁股。这边摸人家屁股那边开人家罚单,阿兰可不是好欺负的,哈哈哈……谭小蓉一回来就大声说着,大声笑着,笑出一长串鞭炮响。
吃晚饭时,她捧着个饭碗跑到我屋里,又兴奋地说起来。我老婆赶紧打断她:知道了,知道了,你已经说了二十多遍啦。我老婆的态度让她把升腾的兴奋来个紧急刹车,但还是余兴未了,朝我吐了吐舌头,一副很调皮的样子。
她太喜欢说话了,一张嘴叽里呱啦没有停,楼上说了跑楼下,东家说了跑西家,嗓门又大,笑起来就像放鞭炮,整栋楼都是她的声音。她就住在我隔壁。我家就成了重灾区。吃饭时捧个碗跑到我屋里来,整个夜间就被她占领了。若是不理她,她还很生气:我在跟你说话哩,你怎么不理人?没礼貌。瞧她说的,倒成了我们的不是。还好,她好像从来不知道记仇,就是拿脸色凶她,第二天照样蚂蟥一样黏过来。她总是有那么多话说,工厂里的事,生活中的事,每一件小事都会被她绘声绘色拉长来说。
有一次,我与老婆酝酿好情绪,准备今晚好好亲热一番。她闯了进来,叽里呱啦没完没了,十二点了还不走。老婆说我与她有奸情,不然,怎么会老跑过来跟我说话呢?哎,我好好的情绪被她祸害得一点都没有了。老婆一连几天朝她翻白眼。
你老婆好像对我看法。她说。
我苦笑了,何止我老婆对她有看法,这整栋楼的人都对她有看法。大家的看法高度一致,她一个女娃子怎么那样?
本来爱说话并不是什么缺点,最起码说明她是个快乐的人。可一旦过分了就会招人嫌。她似乎也意识到这点,说着,说着,发现听者脸色不好,便忍住不说了。
她说:我知道太爱说话了不好。其实,我这叽里呱啦的也没什么目的,就是太寂寞了。人在说话不顾不上胡思乱想了,就开心了。比喝酒好。这世上没人让我开心,只有我自己让自己开心。
她其实是个苦命的姑娘。她像大多数乡下女孩,出生在一个平常的农家,过平常的日子。如果这样长大,也不算太苦。可是,在她十岁那年,一头猪钱在母亲身上让小偷取走了。父亲气得连扇了她几巴掌。本来夫妻吵架也是平常事,这回母亲不知怎么没想开,喝下一瓶农药。从此,父亲就变得面目可憎了,没心侍候庄稼,整日喝酒。回回都要醉得摇摇晃晃。喝醉了酒就打她。再过两年,喝醉了酒的父亲骑着单车撞上一辆飞奔的农用车。她看着血肉模糊五官都分不清的父亲,没有哭,只是喃喃自语:妈妈死了,爸爸也死了,他们都不要我了。从此,她像一条野狗在村庄里游荡。后来,就出来打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