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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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昏暗,我无意开灯,闲翻昨夜随手掷于书箱之上的杂志,一行字映入眼帘:飞行三个半小时,转机等候四小时。
可想而知作者要写一趟长途旅行,待我瞪大朦胧睡眼,意欲读进去,闹钟却响了。我向来不喜大包小包出门,于是行李就潦草了,迷你背包塞进三套换洗衣物,假使不够,老家尚有几套过年时扔下的旧衣,亦可应付。
简单洗漱,冷水拂面,指缝似有油腻,中年之形象,不必照镜,亦能勾画几分。静悄悄的楼道,无人出入,感应灯受到门锁旋转的感应,忽地亮了,恍惚闻到还有未散的酒气,凝聚在楼道转角处,仔细打量并无秽物,我记得深夜凌乱的脚步声,沉沉上楼,伴随着夜猫似啼似哭的啸声。
滴滴司机一脸倦容,沉默不语,勾起我说话欲望的,不是想驱散睡意,而是车窗之外,并无陌路。如果此刻膝前摊一地图,可以清晰标注行驶的路线:沿107国道,上创业立交,掉转宝民一路,直抵宝安汽车站。景物早谙熟,便了无生趣。
入站遇安检,一位穿着便衣的中年男子,胸前吊一个黑色皮套证件,貌似警察,高声叫喊着,身份证拿在手上,然后举着手机对准某位旅客拍照。正值暑假,几个乱窜的孩子受到喝斥,身后的父亲出头说,他们只是孩子,能不能别这么大声。结果招致更粗蛮的喝斥,中年男子身旁的两名助手更是气焰甚高,大叫一声,说什么?再说。孩子父亲的语气渐渐低微下去,顺民如斯。
安检的仪器张着黑口,等待人群鱼贯而入,毫无声响的吞咽,不吐一丝皮毛。我稍一愣怔,耳畔突然传来一声粗重的训斥,看着镜头。此时中年男子的手机镜头对准了我,并要求我报出手机号码,我只有照做,在这个强大的机器面前,血肉之躯向来只有易碎的质地,我所自重的隐私、身份、去处,无所遁形。
这趟开往广西的班车,此时虚位甚多,但很快就会被塞满,吃人的一头怪兽,沿着107 国道,在西乡、固戍、黄田、福永、沙井一路捡客,一路觅食。到了新桥上高速时,车厢已近满员,跟车的年轻人(看起来像个实习生),还在不停接打电话,电话那头是一些想要回乡的旅客或焦急或怅然或无奈的声音,他们分布在宝安区的各个角落,为着一些亟待解决的事务,一些日久伤情的思愁,奔向家乡的去路。
我呢,为着什么,为着别离月余的妻子和孩子。暑假将尽,我得回去接他们上深圳来。我何其幸运,我与他们只有小别离,素日诸多小确幸。
广西多植被,枝叶葳蕤(葳蕤似乎也是用烂了的词),不要紧,要紧的是趁着车行高速,闭眼小憩。邻座的年轻女子却一路与男友互传微信语音,肉麻甜腻,我听了那番话,竟有些感伤,想起从前爱过又失去的女子,大概也同对方说过那番话。
夜色阑珊时,车窗外夏雨淋漓,摇摇晃晃的班车,朝着县城的方向缓缓行进。除了芝麻大小的几个亲人,我在这里的熟人,远不如认识的植物多。梦境般的一条路,栽种着旧曾谙的植物,他们像亲人一般向我靠拢,向我招摇闪闪的叶片,叶底之风,无由地吹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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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梅是祖父。
当我第一次骑上它的树脖,它已垂垂老矣。它的来历,颇富传奇色彩,据父亲回忆,我的祖父梦见一只大鸟,从后山飞过,吐了一枚金光闪闪的东西,翌日他便去后山搜索,一无所获。不出数月,却有一株树苗破土而出,与周遭灌木略有不同,族中有见识丰饶的长者,细看之下,断定乃杨梅树。这就叫人惊奇了,方圆数里,难寻此物,从何而来,怕真是如祖父如梦,大鸟从别处吞食杨梅果实,到得此地,果核随粪便排出,落入肥沃泥土,然后开枝散叶,扎下根来。
四户人家背山而居,和和睦睦,皆为同姓同源。大家轮流照料,施以鸡屎牛粪,杨梅树顺着野性成长,竟长至数米高,结果累累。四户人家约定杨梅树为共同财产,每年杨梅成熟时节,男人们手挎竹篮,手脚并用,如猴子上树,收获的心情,欢喜得连虫咬都顾不得抓挠,摘下的果实分成四份,每份都秤准了,一户一份,谁也不亏。
孩子们在树下仰着脖子,嘴里口水四溢,祖父有时拿着竹勾子,伸下来几串鲜红的杨梅给解解谗。不敢扔,娇嫩的杨梅,肉在核上,无皮壳保护,触地后,泥沙便陷进果肉里。彼时尚无冷藏的条件,当天摘下,便用自行车运到圩市,大概是树种过于原始,即便成熟果实,也酸多过甜。农人大多家贫,沽者寥寥,待到日暮,照旧运回。
杨梅隔夜即变味,妇女们抓紧摘除枝叶,用竹斗盛装,洒些许细盐、白糖、甘草粉,晒干后用玻璃罐密封,味道极美。
九十年代初,我每天须步行几公里去村小学念书,每逢杨梅挂果时,起个大早,出门前摸进厨房往口袋里装一把细盐,偷溜到后山摘杨梅,杨梅扔进兜里,捏住口袋,旋转、跳跃,晃几圈,果肉便与细盐交融,路上作零食,青梅极酸,遇盐则别具风味,使劲一咬,果核咯崩脆,快活极了。晚饭常常只就青菜、豆腐,牙齿早被杨梅使坏,绵软无力,怕被母亲察觉,硬着头皮吞咽,仍旧乐此不疲。
后来,邻居家种了一棵杨梅树,果白如奶,极甜,真是稀罕。为了阻人偷果,将底部枝干全砍光,使得整个树干修长光滑,没有借力之处,小孩难于攀爬,最后还有一道防线:在树干的三分之一处缠绕一圈棘条,若无梯子实难登树。这也难不住我们,顺手捡几块碎石,退后几步,往树上掷,总有一些果子被打落下来,声如雨珠。
祖父好酒,但我记忆中,却无杨梅酿酒之事,大约是祖父所好却是乡间米酿——透着烟火味的烧酒。直至几年前,大年初三,同学邀请我去聚聚,其以珍藏的杨梅酒招待,只见色泽近似葡萄所酿,入口略甜,不知不觉灌下几大盅,竟酩酊大醉。
祖父仙逝时,我不过三五岁,更事不多,年久日长早已面貌不详。他是一介屠夫,嗜肉好酒,我确定他抱过我,或许还去那棵老杨梅树下转悠过,墨绿的树叶间,传来一声长长的亮亮的鸟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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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蕉是祖母。
芭蕉叶大树高,常见于田头屋后,古诗词里面有许多描绘芭蕉的句子,譬如“雨打芭蕉声声泣”,“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声”等等,读来诗意盎然。少时当然不懂得,芭蕉太寻常,实在太多了,一点不稀奇。
夏天暑热,小孩好折一支芭蕉叶遮阳,芭蕉叶宽而长,三四个小孩可容身,还有女孩别出心裁,将芭蕉叶做成一件漂亮的小围裙,撕掉大小不等的叶片,形如碎花,摩登得很。遇上大雨,路边田头随手折一支芭蕉叶遮雨,听得雨打芭蕉的噼吧声,脚步却不曾闲着,总是找准了路上的积水踩下去,溅得满裤腿都是泥水。
芭蕉叶还有一种用途,便是祖母喜欢在冬至的时候做一种类似于饺子的食物,用作包装材料。赶上好年景,做法越精细:取三五斤糯米,用清水浸于松木桶中,泡得松软时,捞起盛于竹箕晾干,再打成细细的糯米粉,加水和黄糖,手工反复揉制,做成面团。馅料是炒香脆后捣碎的花生米黑芝麻,再拌以切成细块的冬瓜糖。做法与饺子无异,个头比饺子稍大,加馅料包圆,轻轻压扁,再用芭蕉叶裹好码放于竹屉,上笼蒸熟,蒸好的食物带有一股芭蕉叶的清香,咬开却是甜到骨子里的甜。
祖母在厨房忙碌之时,我要去采摘新鲜的芭蕉叶,取一根竹杆用绳子绑上一把镰刀,到屋后的芭蕉林割叶子去。扛回家的芭蕉叶,事先还须用清水洗一遍,再持剪刀沿着叶梗的两边剪下叶片,在滚水里焯一两分钟捞起来,原本脆硬的质地,便能轻易对折。
芭蕉不同于香蕉,树干高大,而且光滑不利于攀爬,想摘果子的时候往往只得将整棵芭蕉树砍倒。一般是在树干的三分之二左右的地方按一个V字形来砍,扛把木梯架好,拿把柴刀上去抡,眼看芭蕉树开始摇摇欲坠时,站远了拿木棍顺势一推,芭蕉树就哗啦倒伏下来。有人技巧高超,倒下的芭蕉树既没有断成两截,倒伏下来的整把芭蕉停在离地面几十厘米的地方,柴刀一割,便可将整把芭蕉抬回家去。我见过最大的芭蕉近百斤,抬回家后需用镰刀分割,找一口大缸沿缸壁码齐,中间留空,取一些稻草木屑之类的放在里面,切一块芭蕉树干放在里头,方便插香,点香后用厚布盖起来,大约一天换一次香,三到五天青蕉渐黄,用手试捏,已无生硬之感。还有最简单的方法,将芭蕉直接放置在厨房上方的隔板,烟熏几天就黄熟了,但容易被老鼠咬食。芭蕉性寒,不宜多吃,祖母常塞一两根在我口袋里带去学堂充饥。
芭蕉结果的过程,仿佛孔雀开屏,一排排开花,一排排结果,待到果子结得差不多,就将它的花蕾尾巴割掉,给前面的果子让路,得到更多的滋养,颇有点“优生少生”的意思。掉下的芭蕉花,祖母看着可惜,给我们做了一道食物,做法如下:芭蕉花入滚水煮几分钟,捞出过冷水,沥干水分后下锅翻炒。出于好奇,我吃了几口,味道其实并不大好,有些涩苦味,祖母常念叨,她经历的饥荒岁月,人们无甚可吃,饿着肚皮呢。
祖母住在祖屋的二楼,上覆青瓦,屋后植有芭蕉,童年时我睡在祖母之侧,每夜入睡前,必闹着听故事。十多年前,我在河池念书,祖母瞌然长逝,家人怕影响我学习,没有来信告知,我没能见祖母最后一面。此后经年,有一次,我特意住到了老屋,半夜好似听闻雨打芭蕉的声音,可是屋后的芭蕉早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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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树是父亲。
松针零落,状如发丝。阴凉凉的山风劲扫而过,仿佛手持一把巨剪。父亲是一名理发师,至于他从谁那里学来的手艺,我不得而知。他有一只手提木箱,里头摆放着木梳、剃刀、推剪、毛刷等等工具,平日紧锁,只有圩日,他才将木箱绑于单车后座,抱我坐上三角横杠,待我抓紧车把,便踩往圩集而去。去时多为下坡路,风掠耳畔,暖融融的。
圩市沿街一路摆开,过了石桥,穿过鸡鸭鱼市,有一株老荔枝树,几位理发的师傅,各据其下。木台木椅,俱存熟人处,只需搬将出来,架好工具,等顾客来。都是相熟的伙计,坐下来,围上白披布,相互闲聊几句,农事家事参半。我大概是等风来,吹起落地的发丝,看丝丝缕缕,有黑有白。
有时我闹起脾气,父亲便翻出几毛零钱,递给我。打小我就是一个实用主义者,能买吃的绝不买玩的,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上,一派炒锅声、吆喝声、小孩叫声……
一家之主,如此日复一日,生养了四个儿女。
等到我的弟弟妹妹开始念书,父亲渐渐感觉到经济的压力。有一天,父亲突然不见了,连同他的那个手提木箱一起消失了。我问母亲,母亲说去了广东,我不知道广东是什么地方。我们盼望着父亲回来,一年有时只盼回一次。
新世纪越发地近了,父亲的手艺不再吃香,潮流汹涌,广东兴起了发廊、美容,电视上新潮的发型、烫染波浪卷,似乎在父亲那里走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