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一
早就想写写潭头了,可每次提起笔来,不晓得从哪儿写起。我想既然想不出好的开头,那干脆就从老家的小五哥说起吧!
在我的记忆中,小五哥长得很帅,喜欢梳偏分头,身上的衬衣用肥皂仔仔细细搓洗得发亮,好像会晃眼睛。白衬衣散发出阳光般的味道,闻一闻那种味道,总会让人心里头暖烘烘的。
我们老家那边是些薄田瘦土,小五哥家弟兄多,他结婚分家后,仅靠一个人口的田地过着紧紧巴巴的日子。到了青黄不接的季节,大米不够吃,村里大多数人家就吃黄橙橙的包谷饭,小五哥家也不例外。包谷饭粗糙,难咽下去,村里人戏称“火药枪”。有些身子瘦小的娃娃,吃了包谷饭不消化,肚子涨得像皮球,在床上哭爹喊娘滚来滚去的。小五哥是个勤快人,农闲时节左邻右里聚在一块玩扑克赌些小钱,他就走村串寨吆喝着卖凉粉,挣些力气钱补贴家用,一心想着把日子过得红火起来。
小五哥上过学,算得上我们村里的文化人,眼界比身边人开阔得多。他不甘心像祖辈那样守着一亩三分地,过着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那是1993年秋天,忙完田间地头的农活后,小五哥厚着脸皮给人家借了点路费,背着几套换洗衣裳,怀着一腔热血,沿着村前那条坑坑洼洼的马路,一步一步走出四面环山的小山村,赤手空拳去深圳闯荡。小五哥在深圳没有一个熟人,他身上带的钱不多,要是一时间找不到工作,他连吃住的地方都没有呀!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小五哥是我们村第一个来深圳打工的人。小五哥来深圳后,进了松岗潭头的一家油漆厂,那厂待遇佷不错,每月工资千把块钱,不知道比在老家种庄稼强了多少倍!
我那年上小学五年级,第一次从小五嫂的嘴里听到松岗潭头这个陌生而遥远的地方。从那时起我就在想,小五哥是多么了不起的人呀,去离家那么远的地方打工,而且还找了一份高收入的工作。他打工的那个叫潭头的地方,应该会有一栋栋高楼,还有一条宽阔的公路,一天到晚有很多车在上面跑来跑去的。特别是看了电视连续剧《外来妹》后,好几个晚上,我居然梦到了自己坐着火车去了小五哥打工的那个地方。从梦中醒来,我枕着双手在想,长大后就像小五哥那样去深圳闯一闯!深圳,那可是离梦想最近的城市,多少热血青年向往的一片热土地呀!
1997年,小五哥回老家过年,三姐对爸爸说,她想跟小五哥来松岗潭头打工。那年月,在我们那个贫穷而封闭的小山村,人们的思想比较保守,好些人根深蒂固地认为出门打工是不务正业,还没哪个女孩子敢出远门打工。村里有几个女孩去十几里外的县城做保姆,一些多嘴多舌的妇女就骂人家脏,挣的是不干净的钱,往后怕是连婆家也找不到。爸爸是一名乡镇**,思想比较开通,他笑着对三姐说:“娃呀,想去就去吧,自己的路自己去走,不要怕旁人讲闲话嘛。”
这么多年过去了,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三姐来松岗潭头打工的那些场景。那天是大年初六,阴沉沉的天空飘着一星半点的雨丝,冷风从脸颊刮过,冰冷冰冷的。三姐穿着一套黑色的西装,披着一头长发低着头黙默走在小五哥的后面,没有说一句话,眼眸流淌着眷恋和不舍。爸爸长叹一口气,对小五哥说:“小五,你妹跟你去深圳打工,你要照顾好她。要是她吃不了打工的那份苦,麻烦你送她回来,家里也不缺吃穿。”说完这话,爸爸又接着对三姐说:“娃,去吧,去大城市走走看看对你是有好处的,挣不挣钱并不重要。”
小五哥点了点头,望着爸爸动情地说:“大叔,我们两家坎上坎下住着,小五是你看着长大的,我的为人你比谁都清楚。大叔,侄儿不会说谎话,女孩子进厂,做的是轻巧活路,风不吹雨不淋,比挖包谷兜兜轻松多了。”
妈妈和我送三姐到村旁的古桥边,三姐跟着小五哥,一步步缓缓地走向山外的世界。妈妈蔵着千言万语想对她说,可好几次又把快到嘴边的话活生生地吞下去。我泪眼婆娑地着三姐一点点一点点消失在马路的拐弯处,五肺六腑仿佛被掏空了,同时又塞进无边的思念。我回家时,见爸爸蹲在家门口咂烟,若有所失地看着丝丝缕缕的烟雾,沟壑纵横的脸上写满了担忧。村里没通电话,那以后的日子,一家老小就盼着三姐的来信,很想知道她在潭头有没有找到工作,过得好不好。我们村离镇上很远,加上路不好走,没邮递员送信。村里的黄老师在教辅站上班,他下班后就去邮电所,把寄往村里的信带回来放在学校,村里人自己去翻看信件。妈妈经常叫我去村头的学校,看看有没有三姐寄来的信。等信的日子是那么漫长,而这种折磨人的漫长又夹着说不清的惊喜和甜蜜。
三姐刚出门的那几天,我觉得家里空荡荡的,晚上经常梦到了她,梦到她去打工的那个叫潭头的地方,梦到她找到了一份轻松的工作,梦到她去邮局给家里寄信。半个月后的一个傍晚,家里收到了三姐的来信,一家人总算松了一口气。三姐在信里说,松岗有很多工厂,女孩子很容易找到工作。她来松岗没几天,就顺顺利利进了潭头二工业城的侨吉厂,每月工资四百来块钱。那活不累,把打磨好的珠子一串串穿起来。三姐还在信里夹了一张相片,她穿着红色的工衣坐在草坪上,双眼望着前方,面带微笑。她身后的那几棵树很高,叶子也很长,散发出深圳这座城市的气息。那树有点像老家的棕树,可又比棕树高得多。我来深圳后,才知道那是棕榈树,深圳的角角落落随处都可以见到。
那以后的日子,三姐经常给家里写信,每封信都很长,满满的几页信纸。她在信里写到了打工的工厂,写到了热心的工友,还写到了食堂里的饭菜。就是这一封封飞越万水千山的信,就是这一行行流淌着思念的文字,把生养我的小山村和三姐打工的松岗潭头紧紧地联在一块,血肉亲情怎么分得开呢?也就是三姐的这一封封信,让我对潭头这个地方渐渐熟悉起来。每次想着三姐打工的这个叫潭头的地方,我心里总会涌动着一股股暖流。亲人打工的地方,就像家那样温暖!
二
2001年中专毕业后,我在老家那个巴掌大的县城找不到工作,不得不灰头土脸地回到了生养自己的小山村。回村后也没什么出路,为了填饱肚子,我只好扛起半人高的锄头种起了庄稼。爸爸大半年前去世了,妈妈身体又不好,弟弟还在上学,那注定是一个充满迷茫和失落的季节。我不知道自己那稚嫩的肩膀是否扛得起生活的重担,为妈妈和弟弟撑起一片晴朗而温暖的天空!
那天是八月十五,我在学校后面的山坡上收包谷。傍晚,夕阳静静地涂抹着那片包谷地,干枯的包谷叶披上一层蝉翼般的光彩。我快要收完地里的最后一挑包谷时,妈妈气喘吁吁地跑去包谷地里找我,说三姐打电话叫我去她那里打工,在老家种庄稼苦得很。每次听到《春天的故事》这首歌时,我总会想起深圳那座激情四溢的城市。可我一直觉得深圳远在天边,和自己的生活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可三姐打来的那个电话,就像萤火虫闪着的亮光,一下子照亮了我那暗淡的天空,我在心底第一次做起了远行的梦。我仿佛听到了一种从远方传来的声音,情感的激流在胸膛澎湃起来。直到远处的村子闪烁着点点盏盏的灯火,我才挑起地上的包谷一步一步赶回家去。我坐在屋旁的那棵毛桃树下想,远方有诗,远方有梦,一个热血方刚的青年人,就该去远方拥抱那些诗那些梦。
三姐来深圳打工那天早上,天空飘着一星半点的雨丝。我离家那天,也是个烟雨蒙蒙的清晨,我不知道天空飘着的雨是不是妈妈流下的泪。妈妈给我600块钱的路费,那是她从牙缝里一分一厘省下来的。想着家里处处用钱,我趁妈妈不注意,从600块钱的路费里摸出200块压在她的枕头下。妈妈送我到村口的小卖部边,叹着气一字一顿地说:“娃呀,你爸不在人世了,你没有什么依靠,就靠一条命去深圳拼闯吧。我想你只要不懒不谗,是会闯出路子来的!”
我咬着唇点了点头,带着妈妈的叮咛,坐上开往深圳的大巴,去松岗潭头投靠姐姐。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我不敢回头,怕自己会在妈妈面前流泪。我缩倦着瘦小的身子靠在椅子上,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车厢里的乘客,想着未卜的前程,莫名的忧伤一点点爬上心头。可想着明天就见到了三姐,我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兴奋和激动。
大巴车走走停停开了二十几个小时,直到次日傍晚才抵达松岗潭头。三姐请假来潭头路口接我,她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看了我一遍,揉着眼眶笑了笑,一把抢过我手中的背包,领着我去107国道边的潭头村。三姐结婚后,在潭头村租房住,这村子离她上班的工厂不远,十来分钟的路程。我跟在三姐的身后边走边想,这个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潭头村会是个什么样呢?这村子为什么叫潭头?要是三姐没住在这儿,我来深圳打工会有落脚的地方吗?
三姐带着我从莲雾酒店下面的一扇敞开的铁门走进潭头村,巷口有个老人在吧嗒吧嗒咂叶子烟,烟味有点呛人。往逼仄的巷道走下去,见到了一些烟火熏染的瓦房,一条油光滑亮的小黑狗蹲在门口。瓦房的边上,有块四四方方的菜地,老家那边每家每户都有一块这样的菜地。从菜地前面走过,望着菜地里的绿油油的白菜,我觉得很亲切很熟悉,第一次来潭头村就有种回到家的感觉!
潭头村出租屋很多,可就是这些看上去不起眼的屋子,住着形形色色的人,他们有着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梦想!三姐住的屋子不大,可她是个勤快人,锅碗瓢盆收拾得井井有条。姐夫系着围裙在切菜,电饭锅咕咚咕咚地冒着气泡,大米那淡淡的清香味一点点飘散开来。高压锅炖着排骨,诱人的肉香味溢满了屋子的角角落落。
虽然在大巴上没有睡好觉,可我觉得一点也不困。大半年没有见三姐了,我心里藏着好多话想对她说。三姐把我的背包放下,望着我动情地说:“小弟,不要见外,来到了潭头,姐这儿就是你的家呀!”
我还没有坐下,姐夫就递过来一个洋桃。我从没见过这种水果,不晓得是什么味道。我趁姐夫去灶边炒菜,偷偷咬一小口洋桃,酸甜酸甜的,味道还挺不错。
姐夫一边搅菜一边说:“你姐是个急性子,中午就去潭头路口接你,站在路边等了几个小时。”
我开口就问:“三姐,今天不是礼拜天,你没去上班?”
三姐说:“没上班,我请假去接你。”
我反问一句:“三姐,请假会扣工资吗?”
我刚从老家来深圳,没有打工的经历,就傻傻地问了一句,这句话把姐夫都逗笑了。看着姐夫捂着嘴巴笑,我才觉得自己好傻,请假怎么会不扣工资呢,天底下那有这种好事呀。三姐点了点头,一脸平静地说:“会扣一天底薪,30块钱的满勤奖也泡汤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