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冯德教授放下背包,坐在榕树的虬根上休息。几步开外,一位老妇人戴着竹编帽低头修补渔网。大黑狗趴在旁边,抬头打量了他一眼,张大嘴“嗷——”的一声,像咏叹调中的几个音符,既像打招呼,又像打呵欠。树干估计几个人才能合抱,背后是一汪清塘,在八月烈日下,水面平静,像整块晶莹剔透的翡翠。他的目光穿过树荫,越过村口,移向石板小路的尽头。海浪一次次涌向洁白的沙滩,发出欢快的低吟声。浓密的树叶中鼓噪着“知了——知了——”。时间停滞了。
他忽然一阵眩晕,不是迫于暑热,而是眼前这一切不知多少次闪现在梦境中。
“大姐,请问这是疍家村吗?”
她停下手中的活计,抬头望着异乡人,神态安详,和善地答道:“是的,你是游客?”
他站起来,微微一笑,单肩挎上背包,大踏步走进村口,即将解开他人生中藏得最深的一段密码。
路上看不到行人,老人们三三两两在家门口喝茶,几只花猫竖着尾巴,帝王般地踱着碎步,它们的胖脚丫似乎在石板路上踩出“沙沙”声。教授从香港过来,深圳一位研究地方志的朋友向他推荐了位于南澳半岛的疍家村。村子显然不在旅游线路上,如果没有朋友介绍,他不可能找到这个躲在世界尽头的地方。
街边有一座树丛中的小院子,屋檐下挂着一个硕大的鸟笼,五颜六色的画眉鸟上上下下蹦个不停。四位老人在一楼客厅中哗哗推着麻将牌。教授径直走了进去。其中一位站起来迎接,年龄和教授相仿。他是主人,姓陈,听教授说要租一个月的房,马上放下牌,乐呵呵地领着去参观客厅旁边的套间。房间配备独立洗手间,床、书桌、衣柜、卧具等一应俱全,窗外一丛勒杜鹃烧得火红。教授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很快便和老陈谈妥价格和条件。老陈匆匆交代一番之后,回到等得不耐烦的牌友那里。
教授从香港一所大学的校园顶着酷暑乘地铁、打出租车过来,毕竟七十岁的人了,身体不比从前,下午在房间里休息。
晚饭时分,窗外热闹起来。教授走出房间。老陈的儿子小陈、媳妇和孙子回家了。小陈两口子在附近的月亮湾开游艇。孙子读高中,现在放暑假,帮父母招呼游客。教授已经和老陈说好,在他们家搭伙,主人吃什么,客人就吃什么,不挑剔。晚饭极其丰富,小陈亲自下厨,变着戏法一般端上一盘盘濑尿虾、扇贝、带子、吹筒仔、池鱼仔等海鲜。教授不停地说,够了,够了,吃不完浪费了。他们喝的是老陈用海马泡的药酒。教授许久没有开怀畅饮了,很快脸上便泛起红光。老陈想给他再倒一杯,小陈挡住了:“微醉最好,要适度。”
晚饭后,教授信步走出院子。石板路两边是村民自建的院落。白天去干活和上学的人都回到村里,路上人来人往,家家户户欢声笑语。村民虽然不认识他,从对面走过来时,都会友善地打招呼:“你好!”
教授走到石板路的尽头,来到一片小沙滩,30多米长。天幕上已经挂起一轮圆月,又到农历十五了。海面上颤动着明晃晃的碎银。影影绰绰有一些村民在沙滩上走动。夏日的凉风糅合着村民的谈笑声从内陆吹向大海。那位深圳朋友早已给他准备了一份疍家村风土人情资料。他知道,夏天这里刮东风,鱼虾顺水游到深水区,岸边浅水区空空如也。不过,现在村民主要从事网箱养殖,不靠出海捕鱼为生,大自然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施展淫威,破坏村民的生计了。
忽然,教授心情沉重起来,他不能忘记此行来南澳的目的。
十多年前,他的父亲老冯临终时告诉他一个天大的秘密,从此他常常被同一个梦境所折磨:一个海边渔村,村口老榕树遮天蔽日,旁边是一汪小池塘。
原来,解放前夕的1948年,南澳的老冯孑然一身,是一位靠打短工为生的农民。夏天的一个早上,为了改善生活,他来到海边礁石丛中,学着疍家渔民的样子抓鱼摸虾。忽然,他听到岸边红树林中传来婴儿啼哭声,寻声觅去,发现枝丫上挂着一个小竹篮,里面是包裹在蓝色土布中的初生男婴,身体健康,没有残疾,只是脸上布满了蚊虫叮咬的红点。篮子中找不到只言片语,只有一枚红绸布包裹着的银元,图案模糊。老冯后来又当爹又当妈,含辛茹苦把婴儿拉扯大。那个婴儿就是现在的教授。
老冯还告诉教授,那一带的红树林对疍家渔民来说,是一片伤心的禁地,平常从不靠近。疍家人自古地位低贱。民间俗语云:“大欺小,小欺矮,无可欺,就欺疍家仔”。疍家人捕捞的所有水产,都只能低价卖给渔霸。另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疍家人的世界中形成了一条潜规则,不管谁家娶媳妇,新娘长得漂亮的话,都需要陪渔霸住七天才放回来。渔民不敢反抗。渔霸不买你的鱼,你就没有任何收入来源,更何况渔霸还豢养了一批狗腿子,专门收拾那些看不顺眼的渔民,打死打伤是常有的事。所以,附近的疍家新婚夫妇往往把头胎婴儿遗弃在那片树林中。
老冯临终前把那枚陌生的银元交给教授,叫他挂在胸前,并叮嘱他无论如何都要去搞清楚亲身父母的状况。从那时起,教授发现周围的一切变得陌生起来,走路时总觉得腿发软。甚至当女儿和儿子从国外打来电话时,他都怀疑遥远那一端的声音是否真实。他变成了一片没有根的浮萍。
教授散步到水边。旁边一位村民正往岸上走,提醒他说:“哎,要涨潮了!”在月光的同谋下,浪花像爬行动物一样,慢慢地接近双脚。他抬起右手看荧光表,晚上十一点多了。他下意识地摸着胸前的银元,温暖而湿润,然后踱向岸边灯光处。
解放后不久,老冯带着教授去香港谋生。这些年来,教授辗转世界各大高校传授中国古典文化,最后从香港一所大学退休。
自从养父透露他的身世后,教授一直渴望把几十年前的往事画上句号。他从小到大,没有任何背景,凭着天赋和勤奋成为知名学者。几年前,老妻安然离去了。两个子女如今都在国外工作。退休后,他不愿意随小孩住。他懂得落叶归根的道理,回到亲身父母的村庄了却余生,那是他追求的圆满。他想知道,当年忍痛遗婴的那一对疍家夫妇到底是谁,是否还在人世?还有其他后代吗?笼罩在身上的迷雾等待他一层层拨开。
教授大半人生游历世界各地,但他十分关注祖国的情况。当养父揭示他的疍家身份后,在深圳朋友的帮助下,他潜心研究疍家人的历史,已经可以称为专家了。解放后不久,政府把南澳半岛的疍家渔民统一安置在月亮湾附近,发展成今天的疍家村。当初,政府还为他们修建了一栋拥有三十间房的砖瓦楼。
教授返回到住处时,老陈一家人已经入睡了。他想,几十年前的事情太遥远了。而且,关于那片伤感之林,谁都不想打开尘封的回忆。选择在遗忘中生活,对大多数人来说,是最安全的处事哲学。他决定先在村里住下来,和老人们混熟,再慢慢了解情况。
疍家村真是一个世外桃源。清晨,教授在混合着花香和海水咸味的空气中满足地醒过来,听不到车辆的嘈杂声,有的只是画眉的歌唱声,花朵吮吸露珠的索索声,还有不远处海浪欢快的哗哗声。院子里除了勒杜鹃,还有一丛丛的紫薇、粉萼金花、龙船花、金凤花、朱槿等。教授早饭前先在海边细软的沙滩上赤脚慢跑半个小时。这片小沙滩属于村民独享,规模比不上从村口出去直走十分钟距离的月亮湾,但因为没有外人打扰,其遁世的特点颇受教授青睐。上午读书,写写东西,午饭后,有时和老陈他们打几圈麻将,一桌不够,就再开一桌,大家喝喝茶,聊聊天,一点点输赢无所谓,重要的是玩的心情。还有的时候,教授戴着墨镜和遮阳帽,在村里东逛逛,西逛逛。晚饭后,暑气消散了,他在村里散散步,不时走进铁门敞开的院子,和大人扯几句家常,逗逗小孩。没过多久,村民都知道来了一位有学问的人,见到他总是热情地喊着“教授!教授!”他年青时善饮酒,现在一顿喝几两高度白酒也不是问题。于是,他的晚饭不一定在老陈家吃了。有时看见他在老何家,有时看见他在老张家,他成了全村的贵客。他想,照这样下去,保持了几十年的身材可能要发福了。不过,村里的老人们一律精干消廋。想必清淡的海鲜只会长肌肉,不会堆积脂肪。教授于是渐渐宽下心来。
这些天,老人们搓麻将时总谈起那三十间房的事。教授清楚老房子的来历,是一排预制板结构的建筑,样式简陋,像火柴盒子似的,多年风吹雨打,墙面早已斑驳不堪。一楼是各式店铺,二楼用作仓库。当年政府把疍家渔民安置在陆地上的时候,由于房间不够,几户人家共用一间房。渔民出海捕鱼时,老人和小孩就在岸上休息。房内没有什么家具,几乎是一个大通铺。几十年沧海桑田,大多数渔民修建了独门独户的小院子,还有一些人在政府扶持下,住进了宽敞明亮的统建楼。三十间房逐渐退进年轮的阴影,闲置下来。改革开放后,村股份合作公司为了增加收入,租给商家做生意。
最近,地产商向合作公司提议拆除老房子,在原址上修建一座豪华度假酒店。疍家村地处偏僻,村里的年轻人眼巴巴看着附近位置好一些的村子搞旅游,红红火火,而他们自己的村子,却由于没有像样的企业,每年的分红少得可怜。所以年轻人大都赞成地产商的提议。而年纪大的村民从小在老房子中长大,不愿意看到它从此消失。村委书记于是邀请双方代表开会。老人们一致推选教授作为代表。在村委大楼举行的会议上,教授展示了他的口才和渊博的知识。
教授说,每当经过那排老房子,几代人的喜怒哀乐赋予它一种神秘而强大的气场,敬畏之情油然而生。几千年来,我们疍家人是“水流柴”,就像漂泊在水面的木柴,随波逐流,无奈又无力改变命运的时候,只得唱出“江行水宿寄此生”的苦涩。我们的先辈貌似拥有整个大海,但其实没有一寸立锥之地。只有在新中国成立后,疍家先辈才真正获得做人的权利。老房子时刻提醒我们,不要忘记先辈曾经痛苦到不知道痛苦,更不要忘记他们终获解放时幸福得不相信幸福!摧毁老房子,这座象征族群命运的纪念碑,多年以后,我们有何面目去见先人?更何况发展经济办法多得是,例如可以凭借我们村的特点发展生态旅游。
除了地产商外,教授说服了在场所有人。在村委会大楼外,那位代表赶上教授,见周围没人,恶狠狠地盯着他说:“老东西,敢坏我们的好事,你等着!”教授坦然一笑,摇摇头,他可怜这种表面上虚张声势,其实内心怯懦的人。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教授去村外大超市买生活用品。一个戴头盔浑身黑衣服的人骑着摩托车远远地跟在后面。他没在意,以为是碰巧同路的村民。不料经过一段无人的林荫路时,摩托车突然加快速度,向他撞过来。听到轰鸣声,他本能跳向路边绿化带。黑衣人逃走了。但他用力过猛,右腿骨裂,脸上划出几条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