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雨,是从半夜来的,来得有些突然,就像一个没经验的小偷。雨,绝不是小偷,倒像是观音菩萨,是来滋润万物、普度众生的。
那时,牛栏里的老牛正在反刍昨天吃的嫩草,床上的礼尚正在跟新梦打架,礼尚暂时不是它的对手,却也在全力战斗,誓要把它按倒在草席上。到了礼尚这个年纪,能每晚踏实地做一回梦,强过新郎抱新娘。这一夜异常闷热,礼尚心里也难以平静,一时不能战胜那硬骨头的梦。突然,雨偷偷地来了,从天而降,又像从心底里涌出来的。
礼尚强按着自己张着耳朵听,悉悉索索,呼呼啦啦,滴滴答答,一会儿像往席子上倒豆子,一会儿像用风车车谷子,一会儿又像和尚敲木鱼。听着久别的雨声,礼尚像喝了鸡汤一样满足,心里踏实了,平和了,反而全然没了睡意。礼尚干脆从床上坐起来,也不点灯,只在黑暗中摸索着卷了一根旱烟。他一边抽烟一边自言自语地说,天老爷总算开眼了。婆娘早就听到屋外偷偷进村的雨,也早注意到转辗反侧的礼尚,估摸着他的烟抽得差不多了,咳嗽着翻个身,说,天还早,赶紧困,明天早点去田里转转。听我的话,千万莫去找老易,他骂几句也骂不死我,一担柴,抵不得一条命。礼尚用鼻子嗯了一声。抽完烟,礼尚重新躺下。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不紧不慢,不急不燥,听起来这雨少了些这个季节应有的气势,却正如老年的礼尚的性格。
礼尚习惯早起了。每每在公鸡打鸣之前,他就撇掉好不容易做上的新梦,披了衣裳下了那张老旧的木床。他不刷牙,只漱口。自己的嘴自己用,谁会嫌弃呢?他总打趣那些比他稍年轻的刷牙的人说,新世界了,时代都不同了,人也起款了,天天拿根棒在嘴里捅来捅去,还口吐白沫,那是新郎新娘晚上干的事哩,你这个年纪还有白沫?!有那钱还不如割二两肉回来下酒呢。这天他比平时起得更早些。从床上下来,穿过里卧室门来到火屋,舀了一瓢水仰起脖子哗啦哗啦地漱几下口,咽下。再舀两瓢水倒进木盆里,扔掉瓢,双手捧起水在脸上打两个圈,再捞起腹前的衣服弓着腰在脸上从上到下一抹,啊哈一声,就完事了。礼尚慢步走进堂屋,开了大门。开门时,大黄狗早呜呜地叫着跟了过来,当礼尚坐在十寸高的石头门槛上时,大黄狗也跨过门槛,在礼尚脚边趴下。礼尚摸了摸它的头,掏出旱烟袋来,慢慢儿地卷一根,叼在嘴里,划一根火柴,歪着头眯着眼点上,猛吸一口,咝——呼——,这感觉赛过神仙哩!
八月的天亮得早,但礼尚比天亮得更早。人的心里若时刻装着光明,任何时候都是亮的。此时,屋外的天蒙蒙亮,透过朦朦胧胧的雨,看得并不远。眼前的景致倒是无需用眼睛看,早长在心里脑子里了,如地里的庄稼一样,不,如屋前的老椿树一样,根深蒂固。他并不想看风景,他只想享受烟带给他的惬意快感。他想着今天先往东南西北哪个方向去,哪个山头的草又茂盛了,哪块地又该抽空去收拾了,还有什么种子没有下地,田里的禾苗有没有旱死,要不要去给老易点颜色看看……他的思绪是没有主线的,有些凌乱,跟他头上的头发一样乱,像鸡窝像狗窝像牛栏像猪栏像一切凌乱的事物。不过有一件事儿是非常清楚的,今天不出工,只放牛,随便割一担茅草回来垫牛栏猪栏。带露的草是最有营养的,牛吃了长膘,干起活来也会格外卖力些。当然,还得去田里转转,看看禾的情况。
这突然进村的雨连绵不绝,在泥土路上、石头上、草丛里、树叶上欢快地跳跃着,仿佛是天界派下来的戏子,要给起早起床的人们唱一出好戏,与春耕秋收有关的大戏。词儿是全天下最好的,最润心悦耳,懂它的耳朵自然能听明白。那落地而起的无数的水花儿,是最好看的舞姿,容易让人想起分田分地那年的鼓舞。那是礼尚看过的最好看的舞蹈,也是这辈子唯一看过的舞蹈。这会儿屋后门前的桔子树上,挂着的不仅仅有青皮桔子,还有一串串清脆的由小鸟儿们献唱的歌声,隐隐约约,起起伏伏,忽近忽远,在礼尚不经意的时候,那些歌声顺着水珠儿往下滴,或许还会把礼尚这样的老汉收进那浑圆的世界里,让他当一秒钟的如来佛祖,再滴到下一片树叶上,继而一层一层地往下滴落,最后落到地上,那一瞬间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只悄然开成的一朵透明的花儿,把礼尚从透亮纯洁的世界里解放出来,让他重回尘世,担负人该有的责任,那更小的水珠随即从四面八方滚进草丛,或在半路被野菊拦截了去当早饭。礼尚并不懂天上人间的戏文,他觉得过日子也不需要懂戏文,只需要懂水牛、土地、犁耙、锄头,还要懂点草药方子,偶尔讲两个荤笑话也当得吃肉了。
狗娘养的,看我不打断你双腿!礼尚在心里这样骂道。
他骂的是老易,一个无人敢轻易惹的人。但对礼尚来说,没有人是他不敢惹的。想到婆娘被老易骂,他就想卸掉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的双手双脚。婆娘却一直不许他去找老易,说人老了就要有个老样,别再像个土匪。礼尚想到婆娘现在的身体需要平心静气、修身养性,全身的肌肉渐渐地放松下来。
一卷旱烟抽完,公鸡也该打鸣了。公鸡对礼尚来说,就是给这个家配相的,没有实质性的作用。公鸡也不是一点儿用都没有,要是哪天嘴里没味了,可以宰了煲汤,补一补老腰,说不定哪天晚上还能跟婆娘折腾一回。当然,这也只能想想,要是倒退十几年还是可以折腾的。到了这个年纪,添子养女是不指望的了,也无心无力图那人上人肉中肉的快活了。礼尚想到这里竟嘿嘿地笑了笑,然后清清嗓子骂那公鸡,等你叫,黄花菜都凉了。
礼尚心里的黄花菜并不是菜,是山野里嫩绿的挂着露珠的草,一丛一丛的,一片一片的,是水牛最营养的早饭。礼尚扔掉手里的烟屁股,撑着双膝慢慢地站起来,脑子突然一阵眩晕,眼前一片漆黑。这是常有的事。扶着门框稍站一站,恢复了眼前的光景,然后掉头朝牛栏望去。牛栏原是马棚,是马住的地方,如今被隔成两间,一边关牛,一边关猪。牛栏在屋的西边,并不远,却仍隐隐约约,如老队长说书时提过的《西游记》里的仙境一般。文化大**的那几年,他倒想过有一位道法相当厉害的牛魔王及时出现,替他收拾那些**他的人。如今,那些人没的没了,老的老了,他心里早就不记恨了,用婆娘的话说,现在是太平世,再不能用土匪的手段去办事了,更不能再作孽了。再说,那些人当时给人家当爪牙也是为了活命,为了跟走资派、**派、地主等这些罪名划清界线。换了自己也会那么干。如今,他并不想他的水牛当什么牛魔王。当了牛魔王,谁帮他犁地呢?他咳嗽一声,招呼起来,老伙计,走起,带你吃早饭去。
礼尚进屋,披蓑衣,戴斗笠,带上镰刀,挑起瓢箕,带上门就出去了。大黄狗也跟着他一起出了门。礼尚住的是老房子,除了三面墙是土砖,其他都是木质的。不是土砖的墙在正面,墙是木板墙,正门也是老式双开木门。礼尚早晨出门从来都只把门轻轻地带上,不上锁。要是锁上了,屋里的婆娘就出不来了。礼尚也不怕贼进去的,屋里除了婆娘是老古董,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能让人看得上的。当然,如果有人够胆,倒是可以将他那把打过****的三八步枪偷了去,虽未必能换几个大钱,打野兔什么的还是挺管用的。不过礼尚平时打猎只用鸟铳。不过胆子再大的小偷,估计也不敢轻易进去偷礼尚的步枪或鸟铳。光尚爷在江湖上的名号就够吓人的了。礼尚出门时也从不跟婆娘打招呼,婆娘身体弱,需要多休息。往往等他回来的时候,婆娘差不多做好早饭了。如果家里还有烧酒,也一定烫好了就等他回来享用。
对礼尚来说,出门头一件最头疼的事就是方向问题。在这个叫石凹岭的小山村,其实东南西北对礼尚来说没有分别,这里四面八方都有山,有树,有田,有地,有草坪,有鸟儿、花儿、野兔儿。真要说区别,就是山的高低、大小,树的多少、种类,田的形状、好坏,地的分布、作物。哦,倒有一样是很明显的区别,就是东边有一个大水库,水库的右手边有一条通往乡镇的毛马路。这些年,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从这条毛马路走出去,去南方打工,闯世界,谋新活路。南边的山头有一片墓地,石凹岭过世的老人都睡在那个山头。礼尚得闲的时候跟婆娘讲,等我死了,我要埋在东边那座山上,每天早上一睁眼就能看见红彤彤的朝阳。婆娘就摇摇头笑他说,死都死了,还能看见太阳?那阎罗王管的地方没有太阳哩,只有大铁炉子,天天把烙铁烧得红彤彤的,一天给你烙一个烙印,你这辈子做了多少亏心事,就给你烙多少个烙印,疼得你喊爹喊娘的,还想看太阳?礼尚就说,我杀了****算不算亏心事?当土匪的时候打过地主抢了他们的钱财算不算亏心事?婆娘正在纳鞋底,听了这话,手里的活突然停住了,片刻之后继续纳鞋底,说,问阎罗王去,我哪里晓得!阎罗王不管人间的事,所以礼尚的问题只能自己解决。这天礼尚在出门的那一刻就做好决定了,往北去,北边山上没有水库灌溉,稻田早就旱得冒烟了,先去那里看看,顺便去山里寻些草药回来。又想,要是碰到老易,嗯,等着看吧!
礼尚不是医生,却能手到病除。礼尚十几岁时就参了军,跟着部队打**。可没打几场仗,**就喊投降了。回到家乡没多久又被***抓了壮丁。不过当时抓的是大哥礼基,礼尚是替大哥去的。礼尚在***的军队里没待多久,就趁机逃出来了。在他看来,中国人就不该打中国人。亲兄弟为了一口粮打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的事,只有老易这种人干得出来,他干不出来。从***部队里逃出来之后,礼尚遇到了土匪,他就当了土匪。在这一段经历中,他受过不少的伤,因此跟人学了一些治伤治病的学问,懂得一些草药方子。他还知道有一本叫《本草纲目》的药书,但从没见过。据他自己说,他所懂的方子都是从这本书上来的。若要叫他把这些方子规规矩矩地写出来,怕是有些难为人,但村里哪个老人小孩要是找他把脉治病,还是能对付的。什么鱼腥草解毒排脓,三七化瘀善止血,麻黄发汗治伤寒,菊花疏散外感热,他能唱出很多来。侄孙老赛总喜欢跟着他学唱。不过自从把老队长的孙女治坏了之后,他再不敢轻易给别人治了。治好不收钱,治坏要负责,谁还敢治呢?
礼尚把牛栏里的牛放出来,先赶到水库里让它痛饮一番。水库在东方,也在礼尚的屋底下,遇到雨水多的季节,水库涨水可能会涨齐屋前的晒谷坪,把晒谷坪前斜坡上的那片桔子树都淹了。据说,这水库是民国初在天然大凹坑的基础上扩建的,水库约有一平方公里的面积,够附近几个村庄农业灌溉之用。这水库靠大坝的地方有一只龙眼,出水如喷泉,长年不涸。唯有***成立前的某一年大旱,水库里那只龙眼井几乎都不冒水。老人们为之烧香跪拜都无济于事。据说,刚好礼尚从湘西回到村里,听说此事后,他二话不说朝那龙眼井连开三枪。当晚,龙眼井便开眼了,喷泉如柱,足有三丈之高。自此以后,水库再没干涸过。村里人都说是龙睡着了,尚爷的三枪把龙吓醒了,又正常喷水。这水库里的水是活水,上头更有山泉源源不断地进给,所以水库里的水干净清澈。礼尚家因离井比较远,差不多有一里路远,所以他们的日常用水都在水库里取,偶尔也去井里挑,比如有客人来了,就不能用水库里的水煮茶待客。据教书的大勇说,茶是好东西,能延年益寿,强身健体。既然是教书先生说的,一定是没错的。他想强身健体,因为婆娘的身体不好,如果他再身体不好,膝下没有子女照顾他们,日子就难熬了,所以只能指望自己身体没毛病,一直照顾婆娘,直到把她送走,他自己才能放心地去死。所以没事的时候,他就装一锅井水,抓一把茶叶放进去,烧开了放凉了,然后一大碗一大碗地喝。虽苦,但比草药汤要好喝些,并且苦中有种说不上来的回味,好比大家过的日子。看着水牛痛痛快快地喝水,礼尚竟想,刚才应该喝一碗茶才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