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他在大学读海子诗歌的那一年,诗人已经在遥远的山海关漫山遍野春天的花海中获得了永恒的解脱。
毕业后,他选择了滨海,这座离大海和阳光更近的城市。多年人生沉浮,他只有一个心愿未了,期望能在一个阳光和煦的午后,安坐在海边花丛中,目光追随着白鸥消失在水天相接的地方,然后高声朗诵《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些年来,他几乎走遍了这座城市全部海岸线,没有找到一个理想的地方。
有一次聚会喝得快要飞起来的时候,在喧嚣声中,他突然清醒过来,哈哈大笑。朋友们以为他喝得短路了。他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其实他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与其寻找别处的花海,不如自己种一大片,然后在全世界人民的注视之下,把心愿抛散在糅合着咸味和花香的风中。
他是资深媒体记者,穿梭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之间,写着林林总总的八股文章。别人尊称他为“作家”,其实他心里清楚:国外人工智能已经开始编写新闻稿件了,他这种“作家”早晚要成为“坐家”。不过,他对信息有着猎狗一般的敏感度。在采访一位农业公司的老板王总时,他得知这家公司在海边拥有三百亩闲置的农业用地。
王总介绍说,海边那块地是基本农田用地,政府规定只能种花花草草,不能做房地产开发,甚至连搭建简陋的茅草棚都不允许,没有什么好项目,只好让土地晒太阳。他和王总有些交情,便建议合作种花,王总出地,他出钱,王总爽快地同意了。
直觉告诉他,在滨海市做花海旅游项目,应该不会亏本。去年在那个片区,有人在离海十万八千里的地方吹嘘说造了一片樱花园,十有八九的樱花树绑着的是塑料花,春节期间竟然赚了好几百万,滨海市民堪称花痴,不管真花假花,见到花海不要命。
他决定自己掏钱做这个项目,哪怕亏了,也没什么,以他的经济实力,还是能够承受得起。一个晴朗的秋日,他带着景观设计师和其他几个帮手来到那块闲置的农田。那里杂草丛生,北高南低,南侧紧接着海边的悬崖,波涛在悬崖下轻轻地拍打着礁石。最妙的是,站在农田任何一点,眼框便立刻充盈一望无际的南海。一条林荫大道把农田三面包围起来,农田东侧道路旁边有一座墙壁破烂的平顶砖瓦房,孤独地望着大海。
他站在悬崖边,兴奋得呐喊起来:“这里将拥有世界上最美的花海!”他的声音随着波涛漂流到远方,几羽低头捕鱼的海鸥惊得拍拍翅膀,抬头飞走了。
八月底,景观设计师把一幅效果图摆在他面前。
“阿文,怎么样?和你的梦想相比,应该差不多吧?”景观设计师说,语气中带着自豪。
展现在阿文眼前的是一座不存在世界任何角落的花海。站在北侧最高点,也就是花海入口那里,向着大海的方向望过去,左边是桃花、杏花和樱花组成的花林,大概占三分之一的面积,林间涓涓溪水蜿蜒而过,汇集到心形许愿池中。池边有一座中式亭子,取名为“识香亭”。右边三分之二的面积是不同颜色的花儿编织而成的彩带,在波浪形的大地上绵延起伏。金黄色的黑心菊,绛紫色的美女樱,大红色的鸡冠花,蓝色的薰衣草,还有五颜六色的格桑花,争奇斗艳。彩带之间,两个美妙的人儿骑着一匹雪白的骏马飞驰经过一座高耸的荷兰风车,巨大叶片面向大海。花海的边缘装饰着一条樱花树林带,在早春的寒风中,花瓣雨飘落在空中。那座破烂的平房也利用起来,那里是咖啡屋,墙角一圈向日葵,墙面覆盖爬山虎,屋顶改造成小花园,还放置了几把太阳伞。
负责种花的包工头姓黄,皮肤黝黑,个子不高,身体敦实,工人们都叫他黄包头。他说,种花难,其实也不难,天南地北他都去种过花。先在地里铺一层养花土,再精心挑选花苗种上,按时浇水,便能水到花成。他炫耀说,他曾为外蒙的“军部”大院在严寒的冬季种植了鲜花灿烂的花圃,获得总统的接见。
阿文为黄包头设定的进度是九月初开工,元旦节试营业,来年一月下旬的春节正式开园。那一年可能是因为厄尔诺尼现象,气候忽然反常起来。本来,在滨海市,每年九月到十二月极少下雨。就在他和黄包头谈妥条件的第二天,天空竟然淅淅沥沥下起小雨。雨水时断时续,一直到十月中旬才完全天晴。黄包头抱怨说因为下雨,工地变成了大泥潭,无法进场施工。而到工人能够进场的时候,黄包头报告说,像平常那样往地里种花,已经不可能按期开花了。而从王总那里租的土地来年春节后即届满,无论如何,花海必须如期建起来。黄包头凭借多年走南闯北的经验,提供了一个折衷方案:花海的许愿池、小溪、路径等基础设施完成后,再把接近花期的花树和花苗从花圃直接移栽过来,花树直接栽进泥土,而花苗都种在花盆中,经过短时间的护理,花海肯定能够按期开园。涉及到种花专业的事,阿文只能听从黄包头的意见。
日子一天天过去,黄包头派出的工人在工地上忙忙碌碌。阿文每周去工地检查一次。黄包头完成基础设施建设后,陆陆续续运进了花树和花苗,设计图上的花海一天比一天清晰,进展似乎令人满意。
十一月初的时候,阿文正在工地上转悠,一位矮胖的大姐走过来,自我介绍说,她是附近樱花园的副总,姓贾。
阿文心想:“樱花园不就是用假花代替真花的地方吗?还是先听听她说什么吧。”
贾大姐先是赞扬他眼光独特,选中这块风水宝地种花,还说以前和王总聊过,可能因为关系没到位,地没租成。贾大姐拐弯抹角谈了半天,仍然没有进入正题。
他有些不耐烦了,说:“你到底有什么事嘛,你不是专门跑过来表扬我的吧?”
贾大姐干咳了一声,说:“那我就直奔主题吧。”
贾大姐是来谈生意的。她老板看中了花海这个项目,愿意在阿文的成本的基础上,再加一倍的钱买过去。
“你不用承担任何风险,一转手就能净赚一倍,这样的好事打着灯笼火把也难找了,”贾大姐眼睛笑成一条线,装成很关心的样子。
“这个嘛,你的开价听起来蛮令人心动的,”阿文说:“我还要趁早进城,会堵车。”他答应贾大姐回去考虑一下再说。
回去的路上,阿文脑袋里好像有两个声音针锋相对:
“你真是势利商人,怎么能答应贾大姐的要求呢?”
“先别生气,听我说,天公不作美,项目出师不利,趁好就收,还赚点小钱,何乐而不为呢?”
他烦得很,索性开上小路,驶入路边一个安静的小餐馆。到吃饭的时间了。
他当初做这个项目图的不是钱。在大海边打造一个地方,大声喊出“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八个字,是他最神圣的追求。他记起了那个著名的沙滩故事:一个人奋斗一生,在衰老的时候,终于赚了很多钱,在海边买了一座别墅,每天能够去沙滩晒太阳。沙滩上的渔夫嘲笑他说,我不用你那么费神,我从小在沙滩上捕鱼晒太阳。阿文想,赚钱当然重要,但你得牢记赚钱的目的,现在有这么一个“沙滩晒太阳”的机会直接摆在面前,还需要拐弯抹角去赚钱吗?
他拒绝了贾经理的提议,工地跑得更勤了。黄包头的工人们看起来都挺卖力,到十一月底的时候,除了花盆还没有全部运进来,花海已经建设得差不多了。花海需要一个别致的大门,于是他叫景观设计师设计了一座牌坊式的木质大门,原木门楣上刻着四个深绿的大字:“梦幻花海”。
那天上午,工人搭建了大门。这时,阿文的电话响了,是王总,他说,刚才政府土地管理部门的工作人员打来电话,说是无人机巡查土地违建的时候,发现工地上竟然建起一座大门,他们马上派执法人员过来,叫阿文接待一下。
一辆前门喷着“土地监察”的皮卡嘎地停在花海大门口,从车里下来一高一矮两位执法人员,其中矮个子穿着保安制服,有点磨拳擦掌的样子,应该是临聘人员;高个子脖子上吊着政府单位蓝色边框的工作牌,晃晃悠悠的,腋下夹着文件本,看起来斯文一些。阿文明白,如果不能把话说圆,这座漂亮的大门顷刻之间可能灰飞烟灭。
阿文迎上去,伸出手先和高个子握手,然后和矮个子握手。
高个子哼了一下,没说话。矮个子粗声粗气地说:“你们这是违建!”
阿文先掏出本地一家媒体的名片,递给高个子。然后和气地说:“建花海完全是出于个人兴趣,是临时项目,到时候春节开花了,欢迎你们家人朋友过来参观。”
“可是这个大门算是违建吧?”高个子接过名片,仔细看了一下,责问道,不过语气比矮个子柔和了不少。
阿文作为记者,知道大门算是违建,他也知道最近几年社会上违建现象比较严重,执法人员不得不经常诉诸武力强拆违建,而为了阻止拆除,有关当事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常常见诸报端。不过他“狡辩”道:“大门的木桩只是临时插入泥土中,没有用水泥固定。明年春节后,会及时拆掉拖走,不会对土地产生任何影响。”
也许阿文的辩解发生了作用,高个子紧绷的脸色放松了许多。矮个子暼了高个子一眼,不再吭声了。
“我们无人机发现了大门上的茅草屋顶,以为是一座茅草棚,屋顶面积有点大啊,”高个子接着说,“我看这样吧,你把屋顶的茅草棚去掉,大门就暂时保留吧,到时候你负责拆除就可以了。”高个子微笑起来,他好像为自己想出来的办法而自豪,其实他讨厌激烈冲突的场面。
中午阿文邀请他们共进午餐。王总叫食堂阿姨抓了只土鸡,现宰现杀,味道很好,当然,费用需要阿文承担。大家谈天说地,都很欢快。
快到十二月底的时候,黄包头已经把所有花盆运进来了。东边花林的树木一个多月前栽种时枝头上带着花蕾,经过工人的调理,树枝上的花蕾三三两两在绽放了。西边花田中的鲜花“彩带”已经成型,只是花盆下的黄土星星点点地不时冒出头来。黄包头说,再经过几天的浇水、施肥,花海元旦节肯定能够开园试运行。
那天,阿文坐在许愿池旁边的识香亭中,惬意地欣赏着周围的一切。元旦节试营业是个大事,他计划组织迷你马拉松和湖畔音乐会两场庆祝活动。
王总背着手走过来,寒暄了几句,突然话锋一转:“花海看来即将成功,只是租期之后,你有什么计划?”
他最近的心思都用在花海的建设上了,将来的事根本就没有想过。和王总签的那份合同,严格来说并不是一份合同,称之为一份君子协定可能更恰当,合同对期满后的后续工作只有一句“双方协商处理”的模糊字眼。其实他根本不关心将来怎么样,他一心只期望一个梦幻之中的花海能够呈现在世界面前。
“无所谓,租期内把花海搞好就行了。租期之后,全部交回给你们农业公司打理吧,我肯定会退出的。毕竟我有本职工作,干这个事本身并不是为了赚钱。”
王总听了,闷头抽了一口烟,讪笑着说:“你是理想主义者,这点我喜欢。只是我要对公司的发展负责。花海这个项目不错。要不以后你继续当顾问吧,毕竟需要创意的事情,我们种庄稼的摸不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