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一千多位劳工面对电厂工地办公室的方向,静坐在午后烈日炙烤的沙地上。西南季风从印度洋刮过来,卷起沙砾,隔着薄纱长袍猛烈地抽打着他们的血肉身躯。他们裹着头巾,只露出眯缝着的眼睛,在影影绰绰的黄沙尘雾中如同一群雕塑。他们身后,屹立着四台高耸入云的火力发电机组。
文清站在办公室玻璃窗后,默默地望着他们。在地表温度高达60摄氏度的夏季,任何人长时间晒太阳无异于自杀,而他们静坐**已经超过两小时。他看不清劳工的面庞,但能感受到他们坚强得近乎偏执的眼神。第一次见到这种疯狂的场面,他不知道说什么好。李总和项目经理老林在旁边激烈争吵。
文清所在的中资公司负责在巴国南方城市——木尔坦承建一座火电厂。他大学英语专业一毕业,就被派遣到工地当翻译。电厂是个庞然大物,火箭发射塔一般的发电机组矗立在郊区的沙漠之中,每座厂房足足有七十多米高。周围沙漠里没有其它大型建筑,从市中心沿着两侧遍布芒果园的大马路往前走,距离工地还有几公里的时候,抬头即可望见沙漠之中厂房巨大的身影,给这座古老的城市增添了一种现代化的雄伟景象。公司的骨干是中国人。所有劳工全部来自当地,他们是穆斯林,一天从日出到日落之间做五次礼拜,即晨礼、晌礼、晡礼、昏礼和宵礼,雷打不动。老林需要在四个月后的年底完成所有施工任务,为了赶工期,要求劳工取消下午三点的晌礼。他们不愿意,于是爆发了静坐罢工。文清无法理解,他们为什么不能为了工作稍微通融一下呢,少做一次礼拜没有什么害处呀。
李总和老林吵了大半天。李总担心罢工扩大,影响电厂的形象。当地长期缺电,尤其在高温的夏季更为严重。火电厂是中方资助建设的民生工程,上至**和议员,下至摊贩走卒和普通市民,全城每天都在热切期盼和关注之中。李总平时主动接触当地媒体和社会各界代表,甚至那些反对建电厂的环保人士,他也待之以礼,争取获得理解。老林虽然不肯轻易让步,不过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最后只得同意劳工晌礼的要求。李总指示他精心巧妙安排施工进度,工期一定不能耽误。
等李总和老林达成一致后,文清推开办公室的门,一步步走向那一千多座“雕像”,腿忽然觉得有点发软。他终于站在他们面前,清清嗓子,然后语速缓慢地传达了公司的决定。他们纷纷站起来,拍打着身上的尘土,有人满意地向文清竖起大拇指,走开干活去了。
下班后,文清开车来到工地附近一座芒果园。忙碌了一天,尤其是经历了当天紧张局面之后,他尤其珍惜在这里度过的轻松时光。他斜躺在芒果园密林深处一栋三层别墅回廊的白色藤椅上,欣赏着阿伊莎忙忙碌碌的身影。她一身玫瑰色打扮,无论做什么,站在什么位置,都是一道美丽的风景。她在别墅前面的草坪上指挥仆人布置晚上的家庭聚会,而他一边品尝酸甜的芒果汁,一边琢磨着,该怎样把那句话对她说出口。
美妙的乌尔都语歌曲从草坪中央小舞台传过来。文清跟着哼着。自从他一年前踏上这片古老的土地,就被这里的传统文化吸引了。他是外语专业高材生,有极强的外语天赋,可以说不少乌尔都语。他还喜欢当地的南亚音乐,能够演唱一些巴国经典电影中的歌曲。
文清做梦都没想到毕业后来到木尔坦工作。去年七月,他在香港机场辞别老父亲和弟弟文白,飞往巴国南部港口城市卡拉奇,然后转机到达目的地木尔坦市。他第一次出国,甚至是第一次坐飞机,公司却让他带领二十多人的中方骨干一起去木尔坦工地。同事们不懂英语,全程需要他一个人和外界沟通,而这个外界对他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说不紧张是骗人的。在卡拉奇上机后,他翻来翻去地琢磨登机牌,忽然发现上面只有终点巴国首都伊斯兰堡的地名。我们不是要去木尔坦吗?不好,可能坐错飞机了!从香港机场开始,他被坐飞机的一套复杂程序搞得晕头转向。他赶快询问邻座上的大妈,她不会说英语。他又接连问了两位坐在附近的当地人,他们的英语口音太重,听不懂。正当他心慌的时候,一位商人模样的大叔走过来,看了看他的登机牌,说,没错,飞机终点是伊斯兰堡,可是中途在木尔坦停留,到时你们下机就行了。谢天谢地!飞机上空调温度很低,文清的后背湿透了。
每隔几天,文清需要从电厂工地开车去市中心,向巴方汇报工作。沿途是宽阔的沥青大道,路两边的芒果园一座挨着一座。他每次做完简报,根本无心观看窗外的街景,就急匆匆往回赶。市区尘土飞扬,汽车、马车、行人混杂在一起,鸣笛声,马嘶声,行人和司机的争吵声,热闹但嘈杂。他开车只要一拐上这条通往工地的笔直大马路,心情陡然舒畅起来。南亚次大陆蓝色天穹下,火热的阳光普照一切,深绿色芒果园绵延到天边藏青色群山之中。他摇下车窗,尽情地让干燥炎热的印度洋海风吹拂着面庞,贪婪地吮吸着风中芒果香甜的气味。他想起家乡深圳湿热的海风,家乡固然是好,但他更爱这里干燥的气候。迎面开来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长途大巴,高音喇叭传来节奏明快的南亚音乐,两车交汇的一瞬间,大巴上靠窗的乘客齐刷刷地从车窗伸出脑袋,笑脸向他看过来,高声叫道:“CHINA!”(中国)。自从一年前来到木尔坦市,在热情似火的当地人中间,他觉得每天都享受着明星的待遇。
在工地上,有一位巴方代表,名叫哈桑,头发和胡子花白,架着一副金边眼镜,工作服一丝不苟地穿在身上,五十多岁了,身材一点都没发胖。他英语口音是纯正的伦敦腔,文清一听就知道他在英国接受过良好教育。他只要一看见文清,就会给一个热情的拥抱。他说了好几次想认文清做干儿子,还说要举办一个隆重的仪式,只是由于工地事情多,还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时间。
文清住的宿舍大院门口有一家当地人开的杂货店,卖各种饮料、零食和生活日用品。老板年龄和文清差不多,二十来岁。文清第一次去买东西时,老板即请他喝茶、抽烟,热情得让文清有点招架不住。文清说不抽烟,老板又端来一盘点心,两个人聊得很投机。他以为老板对谁都很好。但是住在大院内的几位俄罗斯年轻人过来买东西时,老板只是客气地打招呼,看不出太多的热情。老板的名字翻译过来有些拗口,文清干脆叫他阿健,他乐呵呵地接受了。文清晚饭后只要有空,喜欢去阿健的店里坐一坐,买一支当地产的芒果汁,和阿健天南地北乱侃一阵,混得很熟。阿健是基督徒,他说在巴国,大部分人是穆斯林,基督徒只占少部分。虽然法律规定不同**信仰的人一律平等,但他说在生活中,不同信仰的人之间还是存在一些隐隐约约的樊篱,所以他大部分朋友是基督徒,只有几位穆斯林朋友。文清在国内时,身边没有严格意义上的**信徒,偶尔看到大妈烧香抱佛,顶多不过是一种生活习惯罢了。文清不太了解**方面的事,不过他觉得和当地人打交道,还是尽量不要触碰敏感的**问题为好。
当地民风保守,让文清有点不太适应。他曾经去当地朋友家做客。所有男性朋友都会在客厅和文清闲聊,而家庭女性成员则会按照当地称之为女性隐秘制度的风俗,躲在内室不出来。当地朋友事后给他解释,如果不是亲戚拜访,家庭中的女性成员一般都不会出面迎接男性客人。有一次文清下班后走出宿舍大院,信步来到附近一个村庄。几位在室外劳作的妇女见到他惊叫一声,飞也似得跑进房子躲起来,几位男性村民则紧绷着脸跑过来,他赶快用乌尔都语不断重复说:“中国人,朋友!”他们才露出笑容散开了。
文清经常和同事去市区的大巴扎采购零星物资。那里简直是一个大迷宫,道路四通八达,两边店铺播放着欢快的旋律,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香水的气息。人来人往,裹着长袍的男人,从头到脚罩着黑纱的女人,穿着印有英文字母T恤的年轻人,披着鲜艳莎丽的美女,还有天真可爱的儿童,都能够找到他们喜欢的东西。
每次完成单位的采购任务后,只要有时间,文清总是流连在卖铜制工艺品、传统音乐唱片、还有蛇皮工艺服饰的店铺之中。同事爱抽烟,那天,一家卖五金的店老板请他抽当地的水烟。文清和他约定在五金店集合,走着走着,不经意间迷路了。问了几个路人,都不太懂英语,而文清的乌尔都语毕竟不够用。正在着急的时候,几位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子主动走过来,用流利的英语告诉他去五金店的方向。忽然一个头发凌乱、眼白发红的中年男人挤过来,站在他和那几位女学生之间。他先是冲着文清吼叫,又去吓唬她们。她们只得赶紧离开了。文清大概听懂了他的意思,就是不允许他这个外国人和本地的女孩子接触。文清没有和他争辩,转身去和同事会合去了。五金店老板听了文清的遭遇,安慰他说没事,离这些**极端人士远一点就好了。不过,除了偶尔的不快,文清还是愿意逛大巴扎。
今天是星期天,文清从工地开了半个小时车来到阿伊莎家的芒果园。上午,文清打电话给阿伊莎,说下午过来向她辞行,他需要回国检查身体,明天即飞回国。她在电话里狐疑地说:“明天就走?晚上有家庭聚会,你过来再说吧。”阿伊莎的七大姑、八大姨拖家带口、陆陆续续开车或骑着摩托车到了。他来过好几次了,但似乎永远搞不清她家到底有多少亲戚。他从回廊走到草坪陪在她身边,和她一起迎接客人。“姨妈,您好!”她热情地招呼一位胖乎乎的大嫂。他也连忙点头微笑:“您好,姨妈!”只要和她一起打招呼,总是不会搞错称呼的。
阿伊莎的大家庭已经把文清当作他们中间的一员了。这首先要归功于文清本人的努力。穆斯林工作和生活中的规矩比较多,文清为此没少向哈桑请教。哈桑是虔诚的穆斯林,加上多年留学英国的经历,他是一个当地文化和西方文化和谐的共生体。“不同文化背景、**信仰的人需要互相尊重,互相欣赏,”这是他常常挂在嘴边的话。穆斯林爱干净,文清每次去芒果园,总会沐浴更衣,身上尽量不留一丁点汗臭味。至于饮食,由于工地食堂无法在当地买到猪肉,按照穆斯林的标准,基本可以算是达到清真的标准了。文清已经有一年没有吃猪肉了。据说吃什么,身上的毛孔会散发出相应的体味。而且文清是一个包容的人,遇事不走极端。哈桑,阿健,以及其他当地朋友只要谈到当地的文化,尤其是**方面的事,文清只会点头,如果内容确实对他的胃口,他还会拍手称好。
“我亲爱的文清,愿真主保佑你!”阿伊莎的父亲库雷西从果林中钻出来,远远地向他伸出双手,两人拥抱在一起。大叔中等身材,头发向后梳着,留着大胡子,圆滚滚的肚子,红润的脸上总是露出发自内心的和蔼笑容。阿伊莎的母亲站在别墅门口,忽然喊了一声什么,大叔拍拍文清的背,马上跑进屋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