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一.
前面马路缓坡向下,尽头是天桥,蜿蜒的桥体在半空交错,蜷缩在周围高楼之间,立体感相当强,浑似一个巨大的旋涡。天桥共三层,中间那层最凸显,边上种植的簕杜鹃正开着,与绿叶杂糅一起理不出界限,再往上的天桥,边上种的不是簕杜鹃,而是一种藤类植物,郁绿的藤蔓珠帘般垂下来,随风摆舞。巨蛇般蜿蜒交错的天桥拢成的逼仄的空间,仿佛巨大的钢琴按键高低错落的灰白色柱子,生命力旺盛的盆栽和高挑入空的大王椰,它们在人力干预下高度统一,静穆地浸润在迷蒙安详的晨光中。他透过相对于封闭空间的车厢窗玻璃远眺,宛若那是一个被人类文明遗弃了的异度空间。
“原来是你!”听到声音时他正看着窗外的景物出神,所以没有留意。直到第二次才低下头,愣了片刻才认出正仰头凝视着他的人。标致的鹅蛋脸,畅直的鼻梁,鼻翼宽窄适宜,鼻头不翘,圆润如悬滴,颧骨丰润而不隆,额前梳的是斜刘海,三七分。时空刹那间凝固住了,连同他脸上的表情,也一并固化了。“哦,是你?!”他惊讶地说。映着窗外的晨光,他瞳仁氤氲着一团淡淡的雾气。忽而清晰忽而模糊。
“真没想到,居然在这里遇见你!”
“是啊,我也没想到。”
“可不是吗!”她瞪圆了眼,细长的睫毛尖稍齐刷刷向上挑,好像脱离母体要飞起来了,“我们有好多年没见面了吧,还是不敢相信,我不会在做梦吧?‘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这句台词我是真信了。”
也许过度激动,眼膜漾着微光,像是湿润了。
“真的是久别重逢。”他慨叹道。
“是啊。顿时觉得这个世界好小。”
她眼睛像地铁安检人员手里的检测仪似的,贴着他从头到脚“检测”一遍,说。目光停在他脸上,定住了。“嗯,还是有不小变化。”
车身这时猛然晃了晃。
“是吗?”他嗫嚅道,握紧车杆,止住上半身的摇晃,定力由上而下推至脚底,稳住了身体。他声音低低的,一抹惊讶从细密的抬头纹间掠过,一丝凉意滞留在纹缝中。
“是啊!”她说,不假思索那种。
他迷惘眨了下眼睛,羞怯地低下头,寻思自己哪里被她看出变了,她是打量他全身后才说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但不知道是说外在形象改变呢还是指内在改变。时光的刻刀一剜一剜雕了六年,毫无疑问,必定会在脸上留下“到此一游”的痕迹:鱼尾纹多年媳妇熬成婆,熬出花来了,一抿就一撮;刮掉长出来的胡须也是硬的,还夹杂着通体灰白色的;抬头纹不用抬头也有了,也长了,中间那条已然横至冢墓和丘陵部位,上下两条也快赶上了,眉毛上边又长出了一道“眉毛”,变成“双眉毛”。这副未老先衰相他每天早上刷牙洗脸,对着镜子,早就已经习以为常了。至于内在变化,他是身在此山,云深不知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时间会让你改变。”他说,语气故作轻快。
“时间这把杀猪刀,真的是刀刀见红啊。哈哈。”她说,笑起来,眼角一丝鱼尾纹也没有,如花初绽,还是这么美,时间像是从身边绕过去了。不像他,一笑,口鼻眼全赶一块了,两撮鱼尾纹像两把微型扇子,笑没了,扇子舒开,还有褶子。
他把头微微仰起,闭上眼睛,一泓蓝色的水又从胸口漫上来,在鼻头处吻来吻去。
“你来广州多久了?”
“五年了。你呢?”他低下头,说。水随即压迫着沉下去。
“我毕业就来了。”她歪着头,认真兮兮盯着他,“还是不敢相信啊,简直像狗血偶像剧里的桥段。一个晴朗的早晨,一辆公交车,一个转身,一个对视。简直了。”
“我也没想到。”他说,看向窗外。
二.
报完前面是华侨医院(潭村)站,车子开始踽踽而行,好不容易龟行进入天桥底,有相当一会了,车子还在转那个公交车进站小弯道。车厢里的乘客貌似对这种情况都见怪不怪了。唯独他,虽然知道早出门与晚出门十分钟的区别就是从这个站开始,但每次还是会有些不耐烦。华侨医院(潭村)站前面是华南快速的一个出口,早上过了七点三十分准时堵车。
车子终于缓停到站了。一迭滴卡声后卡顿前进,刚驶出天桥底,光线豁然一亮,一朵簕杜鹃花瓣划过迷蒙的窗玻璃落下。对面宛若玦玉弧形的天桥疏朗开阔,桥体背对着朝阳,清晰雪白,好一会才露出蓝灰的底色。
“我们毕业旅游后就没见面了,一晃六年过去了。时间过得真快。”她说,“我们是在凤凰旅游认识的吧。我记得到凤凰是上午九点多。”
“是啊,走到客栈正好十点。”
“那个客栈名字还记得吗?”
“万名塔。”
“对!我记起来了,那客栈前面好像有座白塔。”
“嗯。”
“说起毕业旅游,真是花钱买累。我们在吉首下火车,我当时还以为到了,出了车站,没想到还要坐两个多小时巴士才见到凤凰庐山真面,到了凤凰,下车后导游领着我们去客栈,客栈老板娘又说上一拨客人刚走,房间还没打扫干净。我们只好在外边等。如果不是担心有碍观瞻,我都想躺在地上睡了。没想到还能遇见你。太神奇了!”说到最后她重复道,眉毛又向上挑起来,一根都没有粘连。
是啊,谁想到呢?没准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人习惯把自己不能掌控的事情归为上天的力量,在冥冥之中推动事情发展。也许吧,阔别多年,忽然见面,确实令人怀疑。然不止于此,从见面伊始,原本尘封的回忆线条在交谈中隐隐浮出水面,不惟感慨往事如风,当前的怀疑传导至回忆的起点,就连起点也开始生疑。
他们是在虹桥边“清风坊”酒吧相遇的。那是离开凤凰的前天晚上发生的事,他在跳岩附近一角城门下听流浪歌手唱了两首民谣,买了两包应景姜糖,晚饭点了一盘血粑鸭,旅程基本上算是圆满了。于是走到虹桥,径直下来,准备回客栈,不想听到江边飘来歌声,想着明天一别不知何时才能来了,游兴又起,循着淆乱的歌声,转入到那间酒吧。他进去时酒吧里面已经人满为患了。他是如何来到那个小露台的,忘记了。回忆就是那么奇怪,总能删繁就简,掉入主题。他记得露台完全是存在的缘故,总之一想起来,露台就已经在那里了,如停在半空的“天空之城”,有时他人就站在上面。露台与回忆的起点两点一线,中间氤氲的繁芜自动消隐了。可能是同个专业,上课大多都在人文学院大楼上课,抬头不见低头见,有了这层潜在的“脸熟”,所以他一见到她时没有怯场,而是主动跟她打招呼。
“你也在这里?”他其实是想说是你啊,可一开口,话到了舌尖,打了个卷,便生成你也在这里。而且目光到了她身上,自动虚化成了朦胧的重影。
“怎么?不可以吗?”她说,双手抱胸,乜斜了他一眼。连符号都透着对陌生人随意搭讪的不友好态度。他的心情一下子降至冰点。
“我可以坐在这里吗?”他又询问道。
“可以啊。酒吧又不是我开的。”她说,样子相当倨傲。
他们在露台上还聊了哪些内容,时过境迁,他早已忘记殆尽了。记忆是有选择性的,一径到了“这里”,他就记得不怎么如意的开场白。然而他当年肯定不知道,在未来很长的某个时刻,回忆被再次唤醒后,自己会像鲑鱼洄游一样,不定期地“定期”游回到那个露台,然后无数次“离开”。
他凝视着前方,一种说不明的感觉在他内心发霉似的滋生,远处的空间仿佛也在审视着他所处的这个空间,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存在。
“你知道还有谁在广州吗?”她歪着头问。
“哦,还有谁在广州?刚毕业那会有好几个,但后来听说都考回去了,联系也都断了。我就知道自己还在广州,现在加上你。”
“是啊,广州生活压力太大了,回去也挺好的。”她脸掠过一抹云翳,瞳仁有点游移,云翳凝成一点,落在上面,像风中的轻烟般散开,像在逃避什么,又像在专注什么,语气看似散漫又像感慨,末了,眨一下眼,“你有没有想过离开?”
“暂时没有这个想法。你呢?”
“我也暂时没有。不过也难说,没准哪天买张车票就离开了。”她脖颈往下缩,瞳仁这次固定住了,盈盈像一汪深林里平静的湖水。
“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你也这么想吗?”
“我没有。我如果决定离开,到时再说吧。”
“我以前幻想过,毕业后要完成一个宏伟的计划。”
“现在实现了吗?”
“没有。”
“是什么计划?”
“至少去十个城市工作,每个城市短则半年,长则两年,那样十个城市都有自己的印记,是不是很美妙!”
“是很美妙。那你去过几个城市了?”
“刚才不是说了吗,就广州,一个。而且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离开。”
“离开不是很容易吗?你说的,买一张票就解决了。”
“说得容易,可是去哪呢?”
“随便。”
“如果去了发现自己并不喜欢那个城市怎办?”
“那就再回来咯。广州也不是你喜欢的城市吧?”
“岂止不喜欢,简直是讨厌。讨厌这里的交通,讨厌这里的空气,讨厌这里的生活节奏,还有讨厌现在的工作。”她说这话完全不顾及周边人的表情,不像是为了带节奏,样子很认真,与他对视的双眸霎时定住了。
“那为什么不离开?”
“还没想好去哪里。”
他每次低眉,回忆就像水量丰沛的泉水在大脑里面往上拱,他担心泄露了内心的秘密,时不时把脸别向窗外,谁料,飞逝而过的景物简直是电影胶片上的一格格镜头,回忆一帧一帧地往回放。
“现在回想起凤凰旅游的事,感觉那是几个世纪前的事了。我记得当时坐的是绿皮火车,差不多二十个小时。”
“十七个。”
“嗯!”她果断应道,瞳仁放亮,穿过窗户橙红的阳光投射在她柔顺的头发上,头发被涂上了亮光,好像挑染。小巧直挺的鼻子连着人中轻轻凹陷的小沟,两颊清淡的妆粉不像是真的,倒像是细微的绒毛,微卷在红扑扑的脸蛋上,“而且是硬座,那可是八月啊。火车跑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哐当哐当。窗户生锈吃死了,拉不下来,时不时就有一大股黑烟气灌进来,呛你一脸。车厢没有空调,头顶的转头风扇吹的是热风。挤在过道的连坐票也不舍得买的大叔大妈,什么姿势都有,简直像是难民过境,光膀子的、抠脚趾的,嘴巴朝天张着呼噜大睡的,样子跟蛤蟆求雨似的。最恶心的是他们身上那个焗味,又酸又臭,熏得你只想呕吐,真的是死都没那么煎熬。最令我要死还不是这些,而是失眠,十七个小时呐,我连瞌睡也没有,下火车那会,脚一着地,顿时天旋地转。不过,说是这么说,现在回想起来,其实也挺美妙的。回忆里的人事物总是会让我们忘了当时的酸甜苦辣,只剩下没心没肺的轻盈,用以麻醉自己。”
“往事不堪回首。”
三.
她微信找他的那个早上,他被梦惊醒了。
为什么会在那一刻往回看?他看似无意,但一切都像是为了这一瞬间的到来。梵净的晨光,轻易透过窗玻璃,把窗内窗外冰水般融在一起。深蓝色的柏油马路。车门哐当关上,轮子徐徐转动,准备加速了,恰好就在那一刻,他把脸别向车后头,看到一个奔跑的丽影在向他招手,这既像是梦中的场景,又像是电影的某个桥段。也恰恰他认出了那个丽影,梦猝然醒了。怔怔望着透着微明晨光的天花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