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人生中有些出神入化的时刻,当前偶然获得的感觉使过去重现,于是我们快乐地感到自身存在的持久性:不过一个人一生罕遇这种时刻。
——题记
“放牛得玩,放马得骑,放鸭子被鬼迷”,这是小时候我家乡的一句俗话。前两句,我能理解,后一句不知道是啥意思?
有一次,我们几个放牛娃特意去问我们村里的“万事通”。其实,他的本名叫袁洋华,不过,除了在生产队领取口粮或其他农副产品需签字画押时才用得上,平日里村里人都叫他“伢崽皮子”,至于这个绰号是如何得来的,鬼晓得……
但是,我们这些小孩子却从来不敢叫他“伢崽皮子”,而是尊称他为伢崽叔,他在我们心目中,也确实堪称“万事通”。因为我们知道的,他早就知道了;我们不知道的,他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那天,当我们去问他“放鸭子被鬼迷”是什么意思时?只见他稍稍思忖一会儿说:“你们连这个都不知道啊,因为放鸭子的人白天走在野外,晚上住在野外,不是常说‘孤魂野鬼’嘛,既然人在野外,鬼也在野外;夜里人一旦睡着了,魂魄也就出窍了,人的魂自然就被鬼魂给迷去了不是……”我们似懂非懂地“啊!”,至于是不是这种解释?他姑妄言之,我们姑妄听之。
我六岁就开始放牛,一直放到十二岁,六年的牧童经历,是我人生中玩得最痛快,过得最实在,也是最难忘的原始野趣岁月。
最难忘的岁月中最难忘之人,就是这位比我父亲小不了几岁的伢崽叔;最难忘的事,就是他总有讲不完的故事和教我们如何放牛的本事。
他教给我们一头牛怎么放,两头、三头牛怎么放?水牛用什么做牛鼻的栓,黄牛用什么做牛鼻的栓?哪一种木柴做的栓最经久耐用?牛鼻的栓一旦断了之后该怎么办?春、夏、秋、冬四季牛吃什么草,在什么地方放牛最合适?晴天应如何放牛,雨天该怎样放牛?母牛发情、公牛发骚应怎样识别与控制?什么性子的牛可以骑,什么性子的牛不能骑?两头牛顶架如何制止,一群牛顶架怎么防?牛在吃草时吃到毒气虫(也叫掰马虫)应如何处理等等。总之,他简直就是一部《牧牛百科全书》,读了他,让我们获益匪浅。
起初,我放的虽然是一头小黄公牛,但最初那几天见了它,我还是挺害怕的,在前面牵着怕牛角顶,在后边跟着又怕牛脚踢,手中总是牢牢地握着一根竹梢,即能当矛又能当盾。
其实,我放的这头小黄牛极通人性,很快我们就亲如兄弟,甚至能听懂我说的话,有一次我牵着它经过两边都是刚扬穗的水稻田田埂时,只见它伸长舌头嘴馋得口水都流出来了,因为谷穗长到这个时候浆多壳薄甜嫩可口,我板起脸孔对它说:“这可是队里的稻子,你不能乱吃啊,不然我会用竹梢抽你的嘴巴的!”
它果然把嘴合得紧紧的,屡经稻田秋毫无犯,只是两只牛眼不时地左右窥视着散发出馨香的稻穗;我也懂得它的心思,当走到不远处的一片荒地时,见那地里野生着一丛叶子青翠欲滴,谷穗嫩黄饱满的稻子,它两眼直望着我,那意思是问:“这闲地上长出来的零散稻谷总可以吃吧?”我放开绳子对它说:“当然可以吃,你去吧,去吃吧!”瞧它那满心欢喜朝前疾奔的步伐,就像是去赴宴的样子。
第二年,我七岁了,有一天父亲把我叫到他跟前说:“你放一头牛,每天才1分半,如果放两头牛就有3分,一年下来就有1,000多个工分,那样你就可以养活自己了。”
我怯怯地说:“爸,我想读书……”
“读什么书,自古只听说箩担谷,没听说过箩担字!”父亲凶巴巴地打断我的话说。从此,我不敢再在父亲面前提起读书的事。但是,每天上午我都偷偷地到学堂屋檐下做“旁听生”,二年来很少间断。耳濡目染倒也鹦鹉学舌会背得一些课文,也写得几个生字。偶尔拾得半截粉笔,就在自家门壁上写写画画,为此挨了不少骂。
九岁那年,一个姓邹的同学对我说:“你在我的窗下陪我读了二年,干脆进来和我一同坐,正好我多有一本课本,明天我就带来送给你吧”。
就这样我算是“正式”入学了。父亲见我如此执意要念书,也只好给我补交几块钱书本费。但是有一个苛刻的条件:“每日只上半天学,早上和下午仍然放牛挣工分。总算答应了让我读书,于是心想“半天就半天,只要有书读就行。”只是常常在读书的时候,惦记着牛会不会饿了挣断了绳子去吃别人的菜;放牛的时候,又记挂着下午的课我又没赶上……
每天天刚蒙蒙亮就从睡梦中爬起床,碰到贪睡起不来的时候,放牛的伙伴们就会相互催促,所以从没有耽误过放牛的大事。
最睡不够的季节是春天和初夏,因为社员们很早就要牵牛去翻耕犁地,所以,我们这些放牛的,必须比他们还要早一两个钟头,让牛吃饱了或最起码要吃够了草料,才能有力气拉犁拖耙,常言道“马无夜草不肥”,其实,牛也喜欢吃带露的鲜草。如果,牛没吃好就被牵去劳动,我们会心痛死了,因此,宁可自己少睡也要早起,为的是让牛有足够的时间吃饱吃好。对我们小孩子说,并不懂得什么责任,而只是一种对牛的同情和爱。
最清闲的时候是“双抢”和秋收以后,这个季节,牛一般的是没有什么急事要赶的,我们这些放牛娃,也可以美美地睡一个早觉,上午和下午才把牛赶到牧场去放,其实也不是牧场,因为那个时候没有多少闲置地,到处都种满了庄稼,只有河边的淡黄芦苇州,和山色清丽的峡谷地。
也只有这个时候,我们才可以把全队的大小牛们几乎都赶到了一块儿,这些放牛娃们也聚集到一起,大家在一起做游戏,听故事,到山上采野果子,特别是金秋时节的大山,那可真是野果满山,馨香四飘。乔木生果,灌木结子,艳阳下色彩纷呈、累累落落——有毛栗子、南风子、米棕子、地茄子、鸡冠子、厚皮子、扣梨子,还有山楂子等等;味道更是各具特色:有的甜而酸,有的香而脆,有的蜜而腻,有的爽而酥,也有的酸而涩,比如野刺梨果,初嚼时酸而涩,细品变甜,具有特殊的香味,正是这些天地养育的丰富山果,帮我们度过了饥饿岁月。
大家儿尽兴玩的时候,伙伴们轮流值班,主要是看着别让牛走散了或下山到人家菜园子去吃菜,轮到值班的娃们个个都能忠于职守。
每当这个时候,我们就会央求伢崽叔给我们讲古(讲故事),尽管是在荒野席地而坐,但是我们也会找来最干净、最柔软,最绵实的干草垫着请他上坐,就像当年那帮穷小子们伺候朱元璋那样毕恭毕敬。伢崽叔也当仁不让地享受着我们的一片孝心,然后拉开架式神彩飞扬地讲述着他前天或昨天刚从别人嘴里听来的最新故事……
其实,有些故事他不止讲过十遍百遍,有些故事是他七拼八凑起来的,因为他从来也没有念过书,只是认得自己袁洋华这三个字,哪儿分得清唐、宋、元、明、清的时代年限,所以,讲着讲着,就闹出了类似关公战秦琼的笑话来。
记得有一次,他讲《封神演义》的故事时,怎么也想不起那个纣王的名字来,只好故作思索地猛忖着,突然一拍大腿说:“啊!我想起来了,那个皇帝太骚了,特别爱女人,对,他就叫‘骚王’……”今天我们有时见着他,还会拿他开心,说“伢崽叔,有空吗?给我们再讲讲‘骚王’的故事吧。”
因为他总是讲那些老掉牙的故事,我们听了很不过瘾,于是要求他给我们讲新故事。每当这时,他就会微闭双眼像运行内功那样,然后,突然打起精神爽快地一口答应说:“好!我现在就给你们讲一个新故事,”大伙儿“啊!”呼啦一下全围了过来,翘首以待着奇迹发生……可是,听着听着,还是讲那个“八国联军侵犯我们东三省的时候,***动员全国的老百姓,家家户户蒸糯米饭,然后人推车装倒进早已挖好的壕沟里,”每当讲到这里,他就会突然停下来,有意卖关子似的问我们:“你们知道为什么要把蒸好的糯米饭倒在壕沟里吗?”我们异口同声说:“黏敌人的坦克!”这时他会竖起拇指大声地表扬我们“真聪明!你们怎么知道?”我们忍住笑低着头轻轻地说:“伢崽叔,这故事你都讲了八遍了”
他也觉得不好意思地自找台阶说“是吗,明天,我一定给你们讲一个新故事,今天不早了,咱们现在找自己的牛去吧……”就这样,我们天天听着老故事、盼着新故事,天真无瑕其乐无穷地走过了我们的童年。
当很多的牛聚在一起的时候,也和我们这些小孩子一样故事便发生了。一会儿我追着你追着我,一会儿我顶你你顶我,弄得一头头牛不是断了绳索就是脱了鼻栓。温顺一点儿的,你可以慢慢走过去突然抓住牛的面缰绳,或抠住它的鼻孔眼重新拴上绳或栓。而劣顽成性的,就得需要许多人,而且一定要是大人才能制服它。有时候牛把牛顶到深沟里,就得叫很多人来用木转轱辘绕着绳子将它吊上来。
有些牛好像跟大象一样,也喜欢喝含盐的水,所以爱舔人的屎。记得那时候我们村有一个比我大两三岁的女孩子,长得非常漂亮,她总是喜欢一个人到一个地方去放牛。有一次她的牛去吃别人园子里的菜,她气愤地跑过去使劲一拽牛绳,结果把牛鼻栓给拽断了,那头牛尥起蹄子就跑。她“哞哞”地学着牛的叫声想将它唤回来,可是牛望了望她却毫无回意。这时,她突然解开裤子蹲下身面向着牛头,嘴里大声“嘘嘘”地吹着,她这一招还真灵,那牛像着了魔法似地拼命地朝她奔来,快到她身边时才放慢了脚步,鼻子翘起紧挨地面不停地往上一扇一扇地美美地嗅着她那处女屎的气息,只见她冷不丁地伸出中指和食指两个指头,迅速准确地钻进牛的鼻孔眼,然后将绳子穿了进去,从地上拾起那根竹梢使劲儿地抽了它两下说:“我看你还跑啵!”挨打了哪能不跑呢,牛一扬蹄便把她拖了个趔趄,这时才发现还没系裤带呢,站在远处无意间看到这一幕的放牛娃子们大声欢呼着:“呵!看见屁股啰!”
草最茂盛的是初春季节,尤其是红花草,牛特别爱吃。那时候村村寨寨丘丘畦畦绿油油,野茫茫,开花的时候简直就像花的海洋,一股股清香引得蜂飞蝶舞。其实它的存在,不是以绿色点缀大地,不是以红花装扮自然,它是一种植物肥料,它的使命就是以自己的血肉之躯给贫瘠的大地以营养,给贫血的泥土以滋补。农民夸奖它说:“红花草全身都是宝,既可做肥料又可做饲料”。
我们放牛娃最喜欢在这红花草田里摸爬滚打,只是弄得一身草绿回家少不了挨骂。这个时候得特别小心,千万不能让牛在的田埂边吃草,因为有一种缸豆大小翅膀上缀着斑点花纹的虫子,就藏在红花草田埂边沿的小洞里,那虫子虽小却有着一股“毒气弹”的威力,家乡人叫它“掰马虫”,牛一旦误食此虫,肚皮就像被高压汽筒注了汽似的,立即就鼓了起来,结果必死无疑。当然,在牛未死之前还是会想尽一切办法救治,比如给它灌生蒜汁,或赶着它使劲跑并用草鞋使劲击打它的肚子两边,促使它消气排毒,偶尔也有被抢救过来的。遇到这种情况,放牛娃总是吓一个半死,好在农村有一个传统说法“放牛娃子赔不起牛”,所以,最多挨一顿责备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