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反正在十八岁前,我是不知道自己是潮汕人的,好像也不明白自己在学什么,语文=普通话=爸妈不讲的话=学校里要学的话。潮汕话,仿佛天生就会讲的,所有人日常讲的话都是潮汕话,便好像一切的人也同样操一口潮汕话。
姑妈从市区来,带着她的女儿,姑妈讲的话是不难听懂的,表姐讲的自然也是潮汕话,却是柔柔地,是水珠在荷叶上闪着光,我每每接住,总是费力而又破碎。却依然不觉得与她有何两样,城市与乡村的概念,距离它来,还有要走些年头。
家即国家,母语即潮汕话,以致后来从字面上发现,中国人的母语是汉语,我一度担心自己不是中国人,那时的惊慌,如同自己被抛弃。再长大些时,潮汕话开始式微,回家也跟爸妈讲普通话,不是不愿意讲,只是很多新鲜的词汇,没有可用的潮汕话对应,说惯了的潮汕话,意欲放到文章里,只会发现,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夹在两种语言里,我成了一个杂种人,一面被批评“潮汕人不会讲潮汕话”,一面又被外头的人排斥。
外头的人一样经历着潮汕人的排斥。
“外省仔”,带着非我族类的排他性,你说是蔑视,却也是不一定的。母亲的省份划分是以潮汕话为界,你便是地道的广东人,却操一口粤语来,亦是要被叫“外省仔”的。母亲是善良的,租住在我们旧屋里的“外省仔”她是照顾的,只是回头她要说,“他们就是风俗跟我们很不一样,女人只图漂亮,不顾家;他们有钱不存起来的”,她担忧她的女儿会成为“外省仔”(因为女儿不认同她的文化),她担忧她的女儿哪天嫁了一个外省仔,从此没有乡土。
潮汕的女人,是有着浓烈的乡土气息的,她眷恋生养她的土地;她不轻易离开故土,身体离开,也要寻一日回来,置一份产业在家乡,才算得有一个家。
潮汕女人,是顾家的,家庭是她的全部,远离了城市的潮汕人家妇女,是绝不打麻将的,她的一日全在柴米油盐。待字闺中时,被教育着去到婆家不可如在家中随性;出了嫁,男人的全部被她承包,他若是待她好,娘家就有了喜气;他若是待她不好,她哭哭啼啼也罢,隐忍也罢,娘家是不许她开口“散了” 的。
潮汕女人跟了一个男人,便铁了心去爱,只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不少,伤筋动骨也非不多。
潮汕的姑娘,潮汕的“姿娘仔”,在“多子多福”的潮汕文化里,是不华彩的底色,“状元落在别人家”,是形容一个女子才情的不适合,到底是嫁去了别人家,到底这才情的基因,没有在自家男子的身上。
潮汕文化有一条分脉是“重男轻女”,我倒觉得没什么可诟病的,它流淌着中国的文化的骨血,可是因着它的晦暗无光的闭塞,一再地被拒绝承认。
潮汕人本就是一个部落,本就是土著。我想象我古老的祖先,像印地安人似地跳舞,或在脸上涂满厚厚的汁液,或在身上裹了最鲜最鲜的当季的叶。我不知道我该骄傲还是自卑,我们自封自己的国度的同时,也被人称为蛮夷,蛮夷是没有文化的、浅薄的人(如我一样?)。
听到太多的人称潮汕人是“中国的犹太人”,这本身是一种赞美还是歧视?有太多的人跟我讲,潮汕人都当老板的,宁愿摆个摊子做小老板,也不愿意坐在办公室码字。我便要敏感而自省,“多做事,少说话”,免得显出自己的幼稚来。仿佛潮汕人是带着铜臭味的、经过多少岁月洗礼,总还是拘在部落文化里,野性的拼搏是有的,书卷气却在别方。
819年,韩愈被贬潮州,想起这方土地是瘴厉之地,不觉凄然,还远在陕西蓝关,便示书侄孙“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远离了中原文化的潮汕还是瘴气弥漫的流放之地。鳄鱼作恶,得亏韩老先生来吾地八月,终于尽除恶患,又大兴教育,且教我们蛮夷识字作文。韩愈之功,被世代铭记。你大抵该是听过的,潮州有个韩文公祠的,此时,韩老先生成了神,接受万般祭拜。几年前去过一次潮州,也去把他瞻仰了一番,回来却莫名觉得自家的鄙野,自家造不出一个本土的“文神”来,只好拿了一千多年前的“过客”,充自己的文化门面。
潮汕人的才情,全消磨在“甲己人”中。
潮汕人有自己的法度,隔个几年十几年,总要再修一修族谱,这一村几村的人,都成了一家。修族谱是与修家谱不同的,潮汕人把世界缩小到一个族群,却又把小家放大到一个族群。族群里族长一定是德高望众的,邻里的小事不会去烦他,但到了兴修水利架桥铺路之类的大事,他是定然会出现的;在他之下,该是一个祠堂的理事会,祠堂里的事,大小都得管。
祠堂里供奉着祖先的灵位,在建祠纪念日是隆重祭拜,请了戏班子来,唱个几天几夜的戏。这时,还要迎请大小诸神,一起来听的。
潮汕人最是敬畏鬼神,这一群朴素的人想着“举头三尺有神明”,一年大小的祭拜是很多的,我只记得每每这时候,会有母亲亲手做的“潮汕粿”可以吃,家里会有吃不完的鸡鸭肉,即使大姑二姑三姑四姑地分赠去了很多。
母亲拈着香,把她的膝盖贴着土地,她的嘴里念念有词,我只记住了一句话“一年四季,合家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