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我们是从大浪登山口出发的,随着台阶的越来越陡,我十分担心母亲的身体是否承受得住——毕竟是50岁的老人了,岁月不饶人啊。然而母亲却一直显得很轻松,而且也越来越兴奋,许久不见的笑容如同天空淡淡的云朵,接连不断地浮现在她已经阴郁了近一年的脸上。随着心情的好转,话语渐渐地多了。
“石岩也有这样的好地方,你应该早点带我来的。”语气中略带责怪。
“不过你平时工作总是忙得不停,也难得有空闲。”她又十分体谅。
“好地方啊,在这里,我才能觉得放松了。”她像个孩子一样张开双臂。
“这么多的树,藏几个人还真是找不到呢。”她开始温习我在入口处关于“英雄山”的讲解。
“你刚说羊台山有十多个水库包围着?十几个明晃晃的水库,围着高高一座青幽幽的山,你说要是从远处看,像不像一棵蒜苗?”此时的母亲正站在一段平缓的台阶上,看着远处若有所思。
“说起蒜苗,唉,我要是在家,今年一定也会栽一大块的……从雪地里挖出来,现吃现挖……比这边超市里最贵的那种都香……”
母亲的话语开始飘忽,眼神许久未能从远处收回,我没有心思去为她居然用了“蒜苗”这样一个让人匪夷所思的比喻发笑,只觉得心开始一点一点抽紧,刚刚有些放松的隐忧和伤感,宛如枯水后河底顽固的磐石一般历历在目。
是谁,说往事如烟,只要不去提起,时间的风会让它慢慢消散而最终了无痕迹?2013年大年三十这天,站在羊台山的台阶上,站在来深圳陪我已整整一年的母亲背后,我终于明白,往事如烟只是一个欺骗孩子的彻头彻尾谎言。往事,又怎能如烟?它只会如潜伏在你生活的夜里的烟花,无论你怎样地欲盖弥彰,一个稍不经意的引燃,那些刻意的隐匿便形同虚设,往事的烟花就会尖啸着在你患得患失的暗夜里腾空而起并猝不及防地炸开!
母亲一句“我要是在家”,瞬间让这一年中她拼命沉默、极力隐忍和压抑的苦痛呼之欲出,以及和老家相关的悲伤往事种种,也开始在记忆的泥墙上探头探脑。我终于深深地知道,我是无法真正让年迈的母亲开心起来了,即便我是特意带她来爬羊台山散心,即便今天是大年三十,举国欢庆,其乐融融。母亲的心,始终还是紧紧依恋着老家那个小山村的,纵使那里曾经那么地让她不开心。
四年前,一切都还不是这样的。那时我还没毕业,我的大学生身份,曾是母亲在老家村里无上荣耀的通行证。因为我一直是全镇赫赫有名的优秀学生,也是村里唯一的大学生,虽然那只是一个三流都算不上的垃圾学校。那可真是一个看子敬母的年代啊!我是全村甚至邻村孩子学习的榜样,家长教育孩子的标本,母亲也自告奋勇地义务担任着亲朋好友家家户户家长的教育导师。多年以后,每当夜深人静我尝试用一个局外人的身份去回望那个我和母亲共同昂首挺胸的年代时候,我是明显地能感觉到那时无处不在的赞誉和羡慕之中多少还是有些虚假和不屑的成份的,但有一点却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所有人,包括我和母亲,对我未来的辉煌和腾达是毫不怀疑的。因为在那些学校时光里,无论老师还是同学,附近的亲朋和远处的乡亲,都认为我的表现是无可挑剔的,一路走来,堪称天才。
母亲甚至当着我的面多次憧憬过我那八字未曾写出一撇的未来锦衣玉食的生活。这个一生被山村生活的艰辛折磨和禁锢,学识和见识都非常有限的小老太太,一遍遍地幻想:我以后肯定在一个最大的城市,住最大的房子,开最好的汽车,财源滚滚,吃穿不尽,而她那时已经在充分享受皇太后的待遇——指挥着成群的佣人,让他们一会儿排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个“个”字,源源不断地给她端来毛巾、洗脚水……那是多么轻松多么快乐的时光啊,美妙如梦,甘甜若蜜。
哲人说过,上帝关上一扇门,一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也许,上帝是在我的学生时代为我打开了过多的窗,所以在我毕业后不动声色地关上了我想要的门。拿着不入流的学校含金量极低的毕-业--证我的人生急转直下,处处碰壁让我措手不及。在名校林立的西安,我还不如盘旋在城墙上空的一抹灰土引人注目,于是我跟着在深圳打工的小舅南下,来到比西安更包容的深圳,在一家电子厂找得一份制程工程师的工作,在石岩一呆四年。四年里我兢兢业业一丝不苟,从默默无闻到埋头苦干,至今仍然拿着三四千的工资,虽然似乎衣食不愁,但意犹未尽,心有余悸。我向母亲隐瞒了所有求职中的各种艰难,工作强度以及车间的嘈杂,在电话中兴奋地给她描述了工厂在行业内如何知名,工人数量之多以及深圳的繁华,我相信我描述的这一切,会很快被母亲的嘴加倍放大后传递给左邻右舍。
第一年过年,到家时母亲是欣喜的。
第二年过年,到家后感觉到母亲的眼神里有那么些失落,我当然知道她在期待什么。因为左邻右舍打工回家的人,都拼了命往家搬家电,衣服和年贷,而我只是把第一年的背包换成了拉杆箱。这一年,我刚还完助学贷款。
第三年过年,我依然坐大巴回家,二大爷家的小子开着一辆西安牌照的车来我家拜年,西装革履,手表在腕上光彩夺目。这场无端地拜年让我和母亲过了一个相当沉默的新年。二大爷家的小子,当年在学校考试年年倒数,母亲可是曾经彻夜给他讲过读书的重要性的,在他初中头一年就逃学去了西安之后,母亲还严厉批评过二大爷的。
我让母亲难受了。
我应该是起点比他们都高的。我也从来没有敢懈怠我生活和工作中的每一天,但我至今也没有想明白我究竟是少了哪样能力或者技巧。我已经远远地落后所有人了,也让我曾经无上荣耀的母亲,再也找不回大声说话的理由了,看着周围邻居雨后春笋般盖起的新房,母亲不知从哪天开始,只敢静静地缩在我们那低矮的老屋里越发地衰老和瘦小。所以,2013年她站在村头桥上默默望一眼这个曾经给过她赞誉无数的山村后,默默地随我来到了石岩。
母亲终是远离了一些不开心,但似乎也一直没有真正开心起来。一年中彼此我们心照不宣地隐藏了太多内心的感受,但紧绷的压抑却似乎在与日俱增。我知道我需要更努力,这也许是改变现状的唯一出路。
前面的台阶越来越陡,我在想,母亲一定会准备从这里返回的。让我意外的是,母亲竟然一步一步走了上去,中途她靠着栏杆,望着正在一步一步往上走的我,一脸慈爱。太阳从她左边的天空一点一点升高,透过密密的枝叶,洒一路碎银,但山道上却依然凉爽。山下的湖和楼群在林隙间若隐若现,母亲一会儿指指这里一会儿问问那里,不停让我讲解那些地方的名字,看来她似乎并没有过多地陷入到对老家的怀想中,也许是我真的多心了。不时地有微风将零零散散的鞭炮声送上山来,提醒着我们今天是大年三十。母亲似乎并没有太在意鞭炮声,不知是累了还是激动,气喘吁吁却唠叨不停。
“最陡这一段快赶上咱家前面那山呢。”
“树和咱家周围一样密。”
“真是一个好地方。”
“我以为深圳只有楼房和车子呢,原来也有这么陡的山。你看,那边山沟里有水呢。”
“……”
这一上午,母亲说了今年来深圳最多的话。在她这话语不断中,我的心情渐渐也大为轻松了,要知道,这一年,为了让母亲开心我想了太多的方法。
刚来深圳的新鲜劲头过去后,母亲开始详细了解我的生活和工作实况,随着了解渐渐深入,母亲脸上的愁云就越来越浓重。这一切,离她曾经的憧憬多么遥远呵!我的栖身之地是一个十六楼的出租小套间,下面是浪心街道的车如流水人潮拥挤。那些超市,那些店铺,只有在有所需要时才会光顾,能让你长时间停留的,只有那小小的出租屋。所以母亲大多时间都是对着十六楼的窗外叹气。我常常加班,也没有太多陪伴她的时间。她又那么要强,不想再回到千里之外的小山村。2013年一年,我几乎都在为母亲只能呆在出租屋叹气而发愁。可是,我能做点什么呢?
我们母子就这么边说话边走,到达山顶时竟然刚刚到中午。坐在石凳上母亲依然兴奋不已:“这山上到处都是石凳,真是太方便了!在老家的山上,我们只能坐在草上或者地上呢。”
我笑了:“妈,你一口一个老家,一开始我真紧张,怕你想家,心情不好呢。”
“傻孩子,”妈妈爽朗地大笑起来,“谁不想家呢?但到哪人都得图个心情舒畅才好啊。虽然赌气来这边,我还是惦念家里啊。你说你这边吧,呆在房子里感觉又小又挤,出去在街上车呀人呀都是不能随便碰的,感觉比房子里还挤。”
我被母亲逗笑了,但又觉得这句话似乎很不简单。母亲没有让我接着思考,又说道:“你也是的,知道有这么个好地方为什么一直不给我说呢?我得天天来,这山,这树,还有山沟的水,树上的鸟,路边的草,一下子就让我找到了老家的感觉。”
我没想到原来是这样,我只是一直不放心母亲一个人来这里,所以也就一直没和她说羊台山其实就在我们旁边。母亲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
“山里生活了一辈子,什么样的山都是熟悉的。你也要经常来山上走走,加班又多,人都呆了。身体要经常煅炼,经常坐在办公室气色越来越差了。一定要出来活动活动身子,这边的空气也比房子里好,你看你今天要比平时笑得多好多呢。”
原来,母亲也是一直在悄悄地看着我的情绪变化的,和我一直注意着她的情绪一样。无论如何,她阴郁了一年的脸色,今天真的是舒展了,只是,我没有想到一切来得竟是那么简单。我挖空心思,却担心错了重点。虽然这个年过得如此凄凉,但如果没有羊台山,我相信我们始终是开心不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