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高高的围墙围着

厂房，宿舍楼和工人

围成一个小小的世界

铁大门关着

（只有车俩进出时才打开）

旁边的保安室，小门上写着：

上班时间，谢绝探访

透过厂房的窗玻璃，能看见

车间里，一排排白色的灯管

            2

白炽灯管照亮的车间

禁止阳光进入

一条条整齐的流水线在流动

一天十几个小时，我们坐在流水线上

坐成了肉体的机器

以秒针的速度

重复着某个相同的动作

娴熟的操作，像流利的书写

一双双开满茧花的手

像蝴蝶在台面上翩翩飞舞

我们把塑料、电子、五金，组装成玩具

产品的船，一个接一个

——必须保持流水的速度

汗水打湿了工衣

有时产品的流水，被堵在了

某个工位

拉长不停地催促：加快速度

             3

我们来自不同的省份

在玩具厂相逢

在流水线上朝夕相处

车间里，大部分是青年女工

她们的青春像花朵一样开在车间

没有阳光，没有雨露

一些男工（尢其是男管理人员）

像蝴蝶一样飞来飞去

从一朵花到另一朵花

他们好像很喜欢闻一闻花的香味似的

在单调的车间

女工也需要眼睛的阳光照耀

需要甜言蜜语的雨露

滋润

            4

午休时，有人到厂外去呼吸阳光

有人把疲惫交给床

进入短暂的梦乡

是机器也该加油了

午休是老板让我们恢复体力

应付晚上更长时间的加班

白云在窗外的天空移动

时光静静地流过

高分贝的铃声强奸耳朵

从梦中被拉回来的人

脸上未尽的睡意，步入车间

             5

工厂免费提供中晚餐

三菜一汤，饭随意吃

饭堂的墙壁上贴着古诗《锄禾》

煮熟的大白菜

有时飘出猪食一样的气味

菜面上浮着的几滴油星

也被后勤管理捞走了

食堂每星期加餐一次

每人能吃到两个苹果和一只

削去了一大块肉的鸡腿

青菜放进大盆里，用水一冲

就捞上来

菜叶上不见虫子咬啮的痕迹

却常常能在碗里发现

一根头发或一片草叶什么的

我还见过，那买来的鱼

放在地上，早已经死了

             6

晚上总是很晚下班

回到宿舍冲凉，洗衣

水龙头前，排成了长长的等待

（冬天有热水供应）

一个个声音在宿舍楼跑来跑去

我的床位

——一张床帘围成的小小空间

往床上一躺，拉上床帘

就是自己的天下

它接纳了我的孤独、疲惫

以及我并不安定的梦

一排站着的世界名著和两期

躺着的《诗刊》，是我和其他工友

在趣味上，小小的区别

也是我在异乡，精神的寄托

一张铁架床的下铺，就是我在异乡

暂住的“家”

但随时都可能搬走

晚上下班

我也常去饭堂看看电视

了解厂外的世界，以此打发

孤单难耐的时光

有时也会出去吃夜宵

一对对恋人走进夜色或者大排挡

这是打工生活中最美好的时光

一个个轻松的口哨飞出去很远

             7

有时，星期天不加班

厂里放投影，唱卡拉ok

作为老板对员工的关心

一些人则躺在床上

用睡眠驱赶，一身的疲惫

我爱去蓝球场

奔跑，用蓝球拼杀

让一周的压抑、疲惫和内心的阴暗

从体内排出

——一身的臭汗，然后用水冲去

不加班的星期天

厂门口，三三俩俩的人进进

出出，女工们象节日一样盛装而出

汇入街上的河流

逛超市、服装店，是她们的乐趣。

她们没有过多的奢望

许多时候，一袋小小的物欲

就能满足她们的生活

而我常与老乡或要好的同事

去湘菜馆喝酒，吹吹牛

大骂资本家，大骂玩具

然后就想起了家乡和亲人

好多次都想辞工回去

但回家又能做些什么

心中的农事早已经荒芜

就像一块多年未耕种的土地

况且，穿着皮鞋走惯了水泥大道的脚

也无颜赤脚回到

泥泞小道上去

             8

打工的爱情，大多只开花

不结果。流水线上的眉来眼去

一个夜宵，一支塑料玫瑰

恋爱就进入了角色

这些异乡的兄弟姐妹

在流水线上组装玩具，在异乡

组装爱情

去年三月，一个叫阿英的湖南女孩

从六楼走廊上跳下来

爱情的血液

在地面上开出了一朵鲜红的玫瑰

同室的工友阿强，追求了一年多的女孩

据说有了心上人

他的生活被抽空了

爱情的身子如此虚弱，憔悴

他给我看，爱情在手背上留下的一排

用烟头烫伤的疤痕

             9

月底，从老板那里领来不多的薪水

为了吃饭，穿衣

还要寄给家里

我必须忍耐辛酸、加班和疲惫

必须热爱玩具厂，奉献青春

如今，我在玩具厂一干就是三年

             10

这个月底终于发工资了

（已经两个月没发工资）

我来到银行，银联卡插入

自助取款机

按电脑的提示，输入密码

与一个月的工资见面

出款口吐出，八张红色的喜悦

它们饱含了我一个月的青春和汗水

两个月的消费空白

都需要用钱去填补

我先到邮局，给读书的弟妹

各寄200元

家乡正在修路，外出打工的人

都要出资

厂门口的饮食店已抓住了我的食欲

还有牙膏，洗发水。。。。。。

回到宿舍，喝了一口茶

太淡了，这生活，有点苦涩

我打开皮箱找茶叶

茶叶盒也空了

             11

一个不加班的晚上

我逛街回来，宿舍里有5个人

其中一个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东方心经》

正在研究他的六合彩

还有3人围着一堆扑克牌，床上是

散乱的人民币

另一位进入了睡眠

他的墙壁贴着一张半裸的女明星照

门关着，烟雾在灯光里弥漫开来

我冲完凉，回到自己的床上

窗外不时有汽车呼啸而过

不时有人推门进来

塑料桶与地面的摩擦声，床上有人

翻动身子

我睡不着，顺手拿起卡夫卡的《城堡》

渐渐地，四周的声音被夜色带走

有人起床，走动

开卫生间的门

             12

部门例行会议上，挨主管训诉：

昨天生产的一款玩具消防车

有的外壳轻微缩水，已组装成了成品

这个月任务繁重，被订单

排得满满的。“1618”单明天出货

今晚又要加通宵

我是品质部的一名QC

每天在工作中摇控玩具：

向左，奔跑，停止

就像我被厂规和老板摇控

             13

连日来，超长的加班和通宵

感觉很累

一纸请假单，我睡到太阳偏西

走在大街上

我眯着有些不适应阳光的眼睛

打量厂外的世界

车讯贴满了大街小巷

年关将至

又一年的青春在流水线上流逝

            14

工厂经常拖欠工资

不断有工友去劳动部门投诉

但厂长是本地人

今天，全厂大罢工，又有一群工人

前往劳动站

他们走进喧嚣的烟尘，停在公路上

用单薄的身子挡住车流

要把事件放大。。。。。。

       ____写于2001年9月。深圳平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