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中考，终考

有位作家说：时代的一粒灰尘，落在每个人身上，就是一座山。

而我要说：在时代的巨浪中，我们每个人其实都是一粒沙子。

我们被裹挟在人潮人海里，巨浪一波一波打来，在湍急的流水中，有人溺水窒息，有人挣扎逃脱，有人奋力拼搏到达浪尖，领略到常人难及的壮丽风光。

来如风雨，去似微尘；星海横流，微芒不朽。

时代潮流浩浩荡荡，世界太大，我们太小，如寄浮游于天地，如渺沧海之一粟。但在历史岩石的缝隙里，我们这些普通沙粒的挣扎与顺从，反对与屈服，争辩与沉默，纠结与坦然，焦虑与欣喜，每一个细节都有值得记录的地方。

我们就是历史，但历史不会只有我们。

我永远记得，2022年6月28日21点27分，面对着撂起来一人多高的中考试卷与资料，我忍不住拍下照片，发了一条朋友圈：终于考完了，收拾了一下，中考这一年，孩子居然刷了这么多试卷，做了这么多教辅。心里五味杂陈，辛苦啦，宝贝……

这是一场命中注定的考试，不但考验着孩子，也考验着家长。对于有些孩子来说，中考可能是他们学业生涯里，一次微不足道的考试，因为后面还要高考，还要考研，还要考公；而对于有些孩子来说，中考，就是终考，最后一次考试。他们将被分流到职业学校，然后马上进入社会，成为各行各业最底层的劳动者。

说到这里，已经非常明确了，中考就是一次社会分工的考试，基本决定了孩子往后的社会位置。

对于大多数家长来说，中考是一场人到中年的考试，检验着人生的成色。任你前半生多么意气风发，野心勃勃，如果孩子成绩不好，就能否定你一切的努力，给你鲜亮的人生，蒙上一层灰色。

毕竟，孩子才是一个家庭的将来。

当然，如果你的能量足够大，大到可以用出国，来避开中考，比如国内送到英美的众多小留学生；或者孩子的天姿足够出众，培养一项专长来避开中考，比如郎朗、全红婵；那又是另外的故事了。

但，作为中国的普罗大众，从出生到死亡，大部分人的路线都已经规划好，并没有太多的选择余地。

那天晚上，中考试卷和教辅资料被我打包，送进了废品站。一同送走的，还有我对孩子学业的提心吊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妞妞的中考，在我这里也是一场终考。它结束了我对妞妞长达十年的鸡娃生涯，从此以后，我将不再过问她的成绩，不再对她的学业进行指导。一切功课都必须由她自己负责，顶多，就是在她需要帮助的时候，给一些支援。

一切都结束了。

中考是一条时间分界线。中考前，我以日为年，几乎都活在初中各门功课的检查、批改、拍照、上传中。而中考后，我以年为日，时间就像黄河壶口瀑布一样，泥水与沙土倾泄而下，不分日夜，眨眼就过。

在这三四百个日子里，妞妞上了深大附中，真正脱离了我的视线。她适应了集体生活，她跟上了学习节奏，她竞选了班级**……她在成长、蜕变，并如鱼得水。

在这三四百个日子里，我不再检查孩子的作业，不再操心孩子的饮食，不再焦虑孩子的成绩，轻松又自在。放下学业的纠结，鸡飞狗跳的日子结束了，进入了母慈女孝的时代。

时间晃眼而过，2023年，进入八月，时过大暑，又到深圳一年中最炽热的时刻。在快递柜前，几个邻居满身的汗水，却挡不住一脸喜气，正拆着高中的录取通知书。我向他们道完贺，这才惊觉，距女儿妞妞中考完毕，已经过去整整一年了。

一年之间，深圳中考的形势已经发生了许多改变，但，关于中考，我还有很多话想说，想跟许多已经结束了中考，或者正在中考的家长们说。

这些话在我心里整整酝酿了一年，反复斟酌，最后终于借着这篇文章，来说一说深圳的中考，说一说我和妞妞母女俩的中考。

一、全民中考

思绪回到了四年前。那一年，妞妞刚上初中。我完全没有想到，在深圳上初中，根本不是孩子一个人的事，需要家长的高度参与。可以说，在深圳上初中，没有家长的协助和参与，孩子自己根本不可能完成学业。

孩子的中考，也就不是一个人的中考，而是一个家庭的中考。

最先给孩子带来压力的，是繁重的功课。2019年，深圳中考进行改革，中考的总分从原来的460分，增加到了610分。

这次改革，首次把道法纳入中考。加上历史体育都在提高分值，也就是说，到2019届，孩子们要考的内容更多了，学业更重了。

还有初二必考的生物地理，初中一入学，考试的科目就达到八门。而在小学阶段，孩子只需要学好语数英就可以了。

功课一下子多了将近三倍，压力可想而知。孩子上初中后，每天六点起床，晚上作业要写到十一点，睡眠严重不足。每天，当我把妞妞叫起来，看着她睡眼惺忪，却努力睁开的眼睛，总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

但没有办法，深圳所有的孩子都一样。上中学的孩子，家家都在挑灯夜战，没有哪个孙猴子可以跳出这座五行山。我充分接受、理解，并且尊重这件事，尽管对孩子也很心疼。

孩子的压力大，家长的压力也大。给我们家长带来压力的，是深圳市教育局的另一项改革措施：综评制度。

综评是什么？按深圳市教育局的定义，它有点复杂：

综评以学生成长记录为基础，通过描述和记录学生在校期间的学习行为和结果、日常表现以及参与社会公益活动、综合实践活动情况等，从德、智、体、美等方面对学生素质进行分析和评价，以发现和培育学生良好个性、促进学生全面发展的过程。

简单点说，就是以记录和描述，对学生德、智、体、美等方面进行分析和评价。

再简单点说，就是记录和描述。

谁来记录和描述呢？当然是家长。

在哪里记录和描述？教育局的网站上。

至于家长会不会用电脑，有没有时间，有没有精力，有没有记录和描述的能力，没有人考虑过。

那综评有什么作用？用处可大了：

1、综评按分数，分为 A、B、C三个等级，其中C等级不能被省级学校录取。

2、在中考成绩相同的时候，按综评等级高者优先录取，中考成绩相同，综评等级也相同的时候，才看生物和地理的分数。

3、高中学校自主招生的重要参考指标。

另外，综评还规定了每个学生，要进行研学活动，每个学期必须做够24小时以上的义工。

就每个学期必须做够24小时的义工这一项，让我过得水深火热，备尝辛苦。

在深圳，做义工要有义工号，还必须通过“志愿深圳”的小程序预约，这样义工系统里才有记录。否则，就算你做了义工，也是不算义工工时。“志愿深圳”每天会发布义工活动，家长需要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在小程序上预约。

但深圳在校的初高中生有几十万人，每人每个学期都有24小时的义工任务，“志愿深圳”上的义工活动，一经发布，通常都是秒光。预约上的家长欢天喜地，手速慢预约不到的家长，就只能唉声叹气了。这样一来，导致所有义工活动都异常火爆，义工名额比春运火车票还要紧俏。家长们通宵达旦地刷新着小程序，拼的就是网速与手速。

这就是深圳2019届初中生的名场面：“抢义工堪比抢春运” ，到现在依然在家长中口口相传。

我的手速不慢，每天定好闹钟，到义工活动发布的时间，就上线预约。但小米的手机实在太卡，做义工的孩子又太多，家长们也跟我一样，都是定好闹钟，掐准时间来抢义工的。

所以连续一个月，我连一次义工都没抢到。到了十月初，我终于下定决心，换了一部华为手机，总算抢到了义工名额：小区垃圾分类志愿督导。

义工名额抢到手，可以去做义工了，但新的问题又来了：孩子只有12岁，按规定必须要有成年人陪同，才能去做义工。当时妞妞的爸爸刚换了一家公司，天天加班，周末也不能休息，根本没时间陪孩子。

而我家还有一个一岁多的小宝，片刻都离不开人，抛下小宝跟妞妞去做义工，这事情就不可行。无奈之下，我只好把小宝放在婴儿车上，推着车子，陪妞妞去做义工。

一岁多的孩子，须臾不得安静，不是要吃要喝，就是要抱要玩，更不愿意在一个地方呆着。妞妞做义工的时候，小宝总在哭闹，我必须推着车子，不停地走动，才能让他安静一会儿。

但也不能离妞妞太远，义工队的负责人会不时过来监督，我只有围着妞妞，不停绕圈圈安抚小宝，抱着他给他喝奶，拍着他的背跟他说话，拿着小玩具逗他发笑……然后在这个间隙，还得给大宝拍一些带水印的照片，以便记录和描述，上传到教育局的综评系统。

从十月初开始，这样的场面，几乎每周都要上演。我还得按点按时去抢义工名额，因为算算时间，距24小时的义工工时差得还远着呢！再想想综评里面要求的国内研学活动，海外研学活动，妞妞还一个都没参加呢！想想就绝望！

我被折腾得筋疲力尽。

在深圳上个学，真的不容易啊！

2019年12月初，深圳家长朋友圈，两篇微信公众号文章相继引爆。

开始是12月6日，Dr小鱼的公众号里，她发了一篇文章：《深圳中考有多难？要成绩好，要体育好，还要你的妈妈有空闲》。她先是痛陈深圳公办高中录取率底，只有40%，按照2019年中考录取的分数线。要上第一梯队四大名校打头的深圳中学，平均分要95！第二梯队打头的红岭中学平均分要93！

而非深户的孩子，平均成绩85分以下，就上不了公办普高了。

接着列表，把北京与深圳中考体育评分标准作了一个对比，引入上海与广州的数据，得出结论：运动健将才有资格上高中，因为深圳体育中考满分标准，冠绝全国。

然后痛批了深圳教育局的综评新规，每学期做满24小时义工，让孩子们苦不堪言，让家长们在手机上抢义工报名，场面堪比抢春运。综评里，还要求初中生每学期有两次研学，要参加传统文化活动，甚至还有海外交流的要求……马上有机构看到商机，开发出香港、澳门大学研学一日游活动。而学校家委会的热心家长为了能帮助班里孩子完成海外研学任务，也是四处求资源。

最后还做了一张综评方案的树状思维导图，罗列了综评方案种种不便利、不靠谱、不合理之处，读起来幽默诙谐，痛快淋漓。

第二篇文章是12月8日，“雪妈”发的公众号文章：《吁请深圳市教育局修订综合测评标准及简化信息管理平台的公开信》。在这篇文章中，深圳初中生家长“雪妈”痛诉：“偌大的深圳，已经容不下初中生一张安静的书桌。”

“雪妈”称，她亲历了一场海洋环保公益活动，却演变成数百名初中生及家长，争先恐后地围着主办方要证书的“大型车祸现场”。之后“雪妈”质疑：

1、深圳综评方案加重了学校、老师、家长、学生的负担。

2、该方案作假程度高，许多学生参加活动的目的只是为了照相、积分、写报告，活动与原本的意义背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