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题记
母亲的故事源自其本人。她向我讲述的时候,没有按照时间顺序,而是随意的穿插着讲,有时讲到某件事或某个人,她又会跳出叙事主线,转到次要人物或事件上。但通常我很少打断讲故事的人,尤其是叙述者的真实的故事。作为一个写故事的人,我自有办法将这些散珠碎玉般的故事连缀成篇。
一
母亲出生在黔东南一个穷乡僻壤里。地处云贵高原东部,气候温和多雨,四周崇山峻岭,深沟险壑,道路崎岖。大约两亿年前,云贵高原还是一片浩瀚辽阔的海湾。此地植被茂密,盛产杉木,远销外地,因此被誉为“杉木之乡”。除了务农,这里的男人大多都干伐木工,没有别的出路。这里是苗族侗族聚居地,是一个偏僻、闭塞的世界,我的祖辈世世代代生于斯,长于斯,老于斯,死于斯。
1955年旧历2月6日,母亲诞生于一个子女众多、家境贫寒的农民家庭。穷人之间没有什么可比,只能比谁生的孩子多。外祖母不停地生孩子,每隔三年,就有两个孩子出生。一口气生下五个孩子之后,她让自己的子宫空闲了五年,不知道是出于意外,还是出于对生儿子的渴望,她又怀孕了。母亲的出生是多余的。外祖母得知自己又生下一个女儿,而不是儿子的时候,这位多产的产妇狠心地对接生婆说:“我不想要这个女儿,你把她扔掉吧。”接生婆出于职业道德,同时出于怜悯之心,她对我的外祖母说:“我只负责接生,不负责送死,我不能帮助你做违背良心、违反法律的事情。”这是外祖母最后一次生育,尽管结果未能遂心如意,她也只能认命。
家大口阔,外祖母想方设法让每个孩子都活下来。母亲最大的姐姐比她大十七岁,最小的姐姐比她大五岁,唯一的哥哥比他大十二岁。在这个女儿众多的家庭里,儿子才是众星捧月的宝贝。我的舅舅成为众兄弟姐妹中文化程度最高的,他是一名高中生。其他姐妹只念了一两年书,便因“读书无用”而辍学,回家帮助外祖母做些“有用”的农活。后来,舅舅成为一名小学教师,他教了一辈子的一年级。有意思的是,母亲和我,都先后成为我舅舅的学生。
母亲常说自己命硬,才活到今天。她有一个孤独、悲惨的童年。在幼儿时期,她得不到父母正常的关爱与呵护,是命运的眷顾才不至于早夭。母亲和姐姐们每天起早贪黑地干活,清早就出门,天黑才回到家。她们将才两三岁大的她单独扔在黑黢黢的厨房里的一张破旧的被褥上。她整天不哭不闹、安安静静地呆在厨房里,自己跟自己玩,自己照顾自己。饿了她就翻开沾满火灰的铁锅用手抓冷饭吃,渴了她就抓起一只水瓢从与她齐高的硕大的土陶水缸里舀生水喝。她独自呆在黑暗里,好奇地观察这个封闭、寂静、神秘的微小的世界,在她幼小的心灵里,还没有意识到生活的艰辛与人生的苦难。“我看见周围有一些红红绿绿、奇奇怪怪的东西,它们在黑暗的角落里活动。”她至今仍清晰地记得三岁以前的事情,也许是因为这段经历太令人刻骨铭心了。有一次临出门,她的大姐对她母亲说:“妈妈,等晚上回家,五妹还能不能动?”其实,外祖母心里也没有答案,她不得不将自己最小的女儿交给命运来照顾。后来我想,兴许幼年的母亲在黑暗中看见的神秘之物,是命运派遣来保护她的精灵吧!
外祖父五十多岁时死于一种名为腹腔积液(俗称腹水)的怪病。那时母亲才五岁,这个带给她生命的男人没有在她的记忆中留下任何印象。母亲说,外祖父的腹部肿胀得很厉害,去医院治疗后稍有好转,但他不忌口,有一次吃了石笋,据说石笋是发物,导致病情发作,便病死了。外祖父死后,外祖母只能靠她的女儿们撑起倒下去的半边天。女儿们个个都是干农活的好手。
比失去父爱更加令人难以忍受的是贫穷与饥饿。它们时时刻刻在折磨人、压迫人,使人变成野兽。外祖母和她的儿女们每顿只能吃令人身体虚弱的稀饭和杂粮,白米饭简直是一种奢侈品。成年后,母亲一直排斥稀饭、红苕、土豆等食物,她对它们有不愉快的记忆(当一个人过量食用某种食物后,从生理和心理上都会对这种食物没有食欲或产生排斥反应。人的食物记忆十分惊人地顽固与持久,甚至影响终生。)每次煮稀饭,母亲都忍不住偷偷舔食粘在搅粥棍上的饭粒。每到饭点,她总是喜欢坐在楼梯上,因为楼梯口正对着伯父家的厨房,她可以看见大伯一家在大快朵颐。她羡慕大伯家每顿都有香喷喷的白米饭。这时,外祖母就来叫母亲回屋去,但母亲不肯回去,她大声说道:“我只是看着,我又不吃。”在她自己家里,既吃不上白米饭,也看不到白米饭。
母亲幼年多病,她长得又黑又瘦,总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那时每次去生产队食堂吃饭,都是由她的姐姐们轮流背着她。等到长大一些,她身体才渐渐变得强健起来。但无论吃什么她都不长肉,照例身材瘦削。她结婚以前,体重从来没有超过三十五公斤。后来,她生病基本上不用打针吃药。对于疾病,她自创了一套应对方法,她通常靠“忍”的方式将疾病硬扛过去。在母亲看来,世上的任何事(如病痛、苦难、屈辱等等)只要忍一忍都会过去的。
母亲上过几年学,会认一些简单的汉字,会写自己的名字,会算数,这些已经“够用”了。有一次,她的小学老师——我的一位族伯——问她叫什么名字。母亲答道:“我没有名字。在家里,大家都叫我五妹。”
“但你得有一个学名,要不老师给你取个名字吧。”老师沉吟片刻,说:“你是家字辈,以后你就叫‘龙家娜’吧。”
这时,全班同学哄堂大笑起来。“家娜”正好与苗语里的“蒸红苕”是同音词。
“不行,我不要叫‘龙家娜’。”母亲一脸羞赧地抗议道。
后来,老师只好改口说:“既然这样,那你还是叫‘龙五妹’吧。”
母亲的少女时代,黯淡无光,微不足道。她的全部世界,仅为村子方圆数公里内。她在这片狭小的天地间,消磨她野草般无为的青春。她终日病病歪歪的像株蔫白菜,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是“不值一提”的。作为家里最小的女儿,干活时她只能给母亲和姐姐们“搭把手”,可有可无。她脾气古怪,倔强,既招人嫌又惹人怜。她的几个姐姐,长大后陆陆续续地嫁了人,其中三个姐姐嫁到外村,只有大姐和她嫁在本村。
二
书写自己的父母,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在他们活着的时候。我是他们的真实感情和故事的亲历者与见证人,那些他们之间发生的无论是幸福抑或不幸、欢乐抑或悲伤的事件,也同样地发生在我身上,深刻地、永久地影响我。我无法置身事外。幸福和欢乐总是那样易逝,而不幸与悲伤却在人的心灵留下难以磨灭的伤痕。就像吸二手烟一样,我因此受到间接伤害——那是我性格忧郁的源湶。当然,影响并非完全是负面的,也有一定的积极意义,就是我能够从他们百孔千疮的婚姻中汲取经验教训,避免重蹈他们的覆辙。
他们在1974年结婚。那一年他二十二岁,她十九岁。她的少女时代结束了,她成为一个她并不了解的男人的妻子。
父亲和母亲住在同一个村子。那时父亲是村里“年轻有为”的干事。他之所以娶母亲为妻,主要是因为母亲的“家庭成分”好。父亲的上级领导十分看好父亲,想重点培养他,他希望父亲在婚姻选择上做出正确抉择。
然而,婚姻对于母亲而言,不是幸福生活的开始,而是另一种真正的人间苦难。她不是好运的“灰姑娘”,他也不是她的“王子”。如果母亲对父亲及他的家庭多一些了解,也许她就会审慎地考虑自己的婚姻大事。
当她回忆四十九年前的抉择时,她后悔自己没有听从母亲的忠告与阻拦,而是轻信她的一位婶婶的谎言。她的婶婶用花言巧语欺骗了她,她对我母亲说:“那是一个难得的好婆家,女儿已经嫁人,你未来的婆婆将会像对待自己的亲生闺女一样疼爱你。结婚对象是一位年轻有为的干事,将来是要提拔做官的。”母亲怀着少女天真的憧憬和幻想结了婚,但现实却是多么的残酷与讽刺!并没有一个“像对待自己的亲生闺女一样”的婆婆接纳她,而是一个价真货实、凶悍无比的“恶婆婆”。
母亲开始卷入我父亲的家庭漩涡中。
一方面,她面临我严厉的祖母无休止的非难和责备。她从一开始就不被婆婆待见,日后饱受婆婆的百般嫌弃、排斥和侮辱。那是一种有毒的婆媳关系。
我的祖母是一个性格偏执的人,她一生善妒好斗,心胸狭隘,缺乏宽容与怜悯,控制欲极强,实乃悍妇界之翘楚。祖母一直将母亲视作“外人”,认为母亲“不听话”。祖母当着我父亲的面对我母亲说:“你不是我的儿媳妇,你赶快离开我们家。”日复一日,她对这个儿媳妇的憎恨有增无减,因“恨”屋及乌,她的憎恨也“及于从物”。在祖母看来,我们不过是“外人的外人”。
那时候兄弟分家,父母便成为财产分配中必须承担的一项“债务”(当然,也可能是一项优质资产。)分别由参与“资产分割”的子女承担。分家时,祖母选择跟三叔住(大概是因为三叔木讷少言,三婶又勤快听话,易于控制。后来祖母在三叔家成为“皇太后”,统揽家里的行政大权和财政大权。她负责安排每天的农活。家里所有的钱财都交由她保管,她有一个装得鼓囊囊的贴身荷包,从不离身,直到她死了,才被人从裤腰上摘下来。由于她不识字,她便通过纸币的颜色和大小来区分其面值。)祖父便随我们家住。夫妻本是同林鸟,一旦“分家”各自飞。分家堪比离婚,“从此萧郎是路人”。刚分完家,祖母立即将丈夫的被褥全部卷走,她说那是“她的”。晚饭后,祖父迟迟不去睡觉,父亲问祖父:“爸你怎么还不去睡觉?”祖父委屈地说:“睡什么觉,被褥都没有了。”父亲不得不找被褥给祖父重新铺上。自此以后,这对老年夫妇虽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但却形同陌路,老死不相往来。祖母背地里称祖父为“死鬼”,祖父则称祖母为“那个婆娘”。
有一次,我和堂弟打闹,不小心将堂弟弄哭了。祖母听见后,她怒气冲冲地将我像拎小鸡一样拎起来,一边大声训斥,一边用大拇指和食指尖锐的指甲使劲地掐住我的上唇。我吓得忘了疼痛和哭喊。这时母亲从厨房里冲出来,跟祖母扭打成一团。我的祖母在我的嘴唇上留下一个罪恶的烙印,它代表了她偏畸的爱和冷酷的恨。祖母将她所有的爱都给了我的堂弟妹。她从来没有将我们视作自己的亲孙子,也从来没有照顾过我们。
另一方面,她发现自己的丈夫并不是一个体贴温柔、“让女人幸福”的人。丈夫性格刚烈,易怒,大男人主义,不懂得怜香惜玉(当然,有人说,在粗暴的生活面前,我们每个人都会变得粗暴。)更要命的是,她发现自己孤立无援,她娘家人认为她现在的处境完全是咎由自取,不值得同情。有一次,她挨丈夫一顿痛揍后,哭哭啼啼地跑回娘家向自己的家人哭诉。她的哥哥以极其冷酷的理性对她说:“我今天去骂或揍你丈夫一顿,明天你们和好了,你们都会记恨我。”此后,她发誓,就算自己被丈夫打死,也绝不再向自己的娘家求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