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像周深的男人

从银行办完事出来，还不到五点。

这是漫长夏天的一个顶平常的下午。空气是湿黏的，几朵饱满的云就悬在那几幢最高的大厦的腰间，准备随时洒下几抽屉水来。

好在这里离海近，不时有风来。倒不是那种温温吞吞的风，而是爽爽直直的风——这是专属蛇口的调。

这里的空气亦是又咸又飒又带点滨海风情的。

小刀有点迷路。这附近的一个小区她六年前和前同事们在这里住过，这会儿她站在街头却分不清东西南北。

“我们在哪里碰头？”小刀给朋友发微信。“我已经办完事了。”

“来我律所怎么样？就在春笋。我也刚回到办公室。”

“好。”

“滴滴”一下。小刀很快上了一辆车。

窗外整齐的小叶榄仁不停后退，造价不菲的花境亦此起彼伏地闪现。

西帝海景花园！这不正是小刀以前住过的小区嘛！

只是，这是哪个门，哪条街，哪个方向？小刀跟着快速后退的景色调整着视角，脑子里却怎么也对不上号。

太多新建的楼了！

也是，这个飞速发展的城市怎么可能会一直等着你呢。

只十多分钟，春笋到了。

这是小刀第一次近距离观察这个深圳的知名建筑。虽然她知道远远观看同走近前来看肯定会不一样，但实际上，那些编织在建筑外立面的借了太阳耀眼光辉的银白色的结构“网”，比想象中还是要雄大硬阔一些。这种雄大硬阔让小刀的心里生出些许低微与胆怯来，以致在大堂登记访客身份证及乘坐电梯的时候，她不得不装出一副随性从容的姿态，将自己假装成这里日常进出的一员，低调地融进环境里。

她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些什么。

“我变胖了，也变圆了。你要有点心理准备啊。”朋友在微信里的提醒。“怕你认不出。”又补充了一句。

然而见了真人之后，小刀发现他其实也没什么变化。眼前的年轻男人一身商务装扮。常年在校友队踢足球的缘故，他的身材是挺阔而富有张力的。他带着温和谦虚的表情，小刀觉得他整体的气质有点像周深。

他把她领进会议室。

“你们是啥时搬到这边来的？之前不是在上梅林那边嘛。”小刀问。

“有几个月了。”朋友答。“不到半年。”又补充了一句。

“现在做得怎么样啊？”

“还好。”

“真厉害。这里的租金，很贵吧。”

“确实，要贵一些。对了，你小孩现在是多大来着？我有看朋友圈，半岁？”朋友问。

“快十个月啦。”小刀答。

多年没见面的两人轻飘飘地说着一些场面上的话。

这里太安静了，逼仄的空间里，莫名的紧张情绪在流转，小刀调整了下坐姿以消解这种不自在：

“要不出去走走吧。”她提议。

于是两人出了楼，径直走到人才公园。

这会儿的天更低更重了。只是不断有海风从开阔处来，招呼着人很舒服。

“我这次找你，是因为我有点……嗯……怎么说呢，就是一直情绪不太好。”小刀缓缓地开口，“就是虽然表面上我自己看起来没事，有时也嘻嘻哈哈的。但我知道，自己心里面有事，就像有一股郁结的东西一直在我身体里面，最里面。”她吞了吞口水，“有点莫名其妙哈。但是我知道，我要是跟你讲，你一定能听得懂。因为你以前说过嘛，我们是一类人。”

2. 产后抑郁症？

“会不会是产后抑郁症？”

“不知道。也许。

“你跟你老公……如何？”问得有点迟疑。

“挺好的。我对我目前的婚姻生活没什么好挑剔的。”

这句话颇有深意，取决于听者如何解读。

一时无话。

他们经过缓坡上由鲜艳植物组成的“人才公园”几个大字。天快下雨了，但仍有不少人在跑步。劲爽的海风吹动他们的衣襟和头发，大家的表情都是意气风发或闲适惬意的。

两人来到海边，半靠在栏杆前。

暮色绵长，对面的香港隐约可见。沉默的空气里，没有人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一定想了很多。

小刀抬起一只手，在坚硬的栏杆上轻柔地抚摸。

“我们是相亲认识然后结婚的嘛，最开始经常吵架……有几次还是比较严重的。”

朋友没有打断她。

这个时候，静静的陪伴，就是一种鼓励。

“记得有一次，那会儿我刚暂停了公司。我们俩在外面散步闲聊。说到我公司的未来，我的想法还是等疫情好转一点，就想办法继续办下去。他坚决反对。其实这一点都不奇怪，为了这个事，我们俩已经争论过无数次了。他希望我不要再胡搞瞎搞了，对，我的工作对于他来说，就是胡搞瞎搞。在他眼里，只有公务员、事业单位这些工作才是正经工作。他希望我能按照他指定的路去走。虽然这指定的路具体是啥、要怎么实现，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小刀一口气说了很多。

“只是，我没想到的是，毫无征兆地，他突然把手里的那包火龙果一摔，恶狠狠地说，‘那就离婚吧！’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说实话，这几年我好多事都记不清了，但我清晰地记得那天的火龙果，散得到处都是，是红心的。”

小刀顿了顿，脸上是夹杂了苦笑和自嘲的表情。

“不过。我那会儿倒是很冷静，弯着腰，到路上、草丛里，仔仔细细地，把还算完整的果子捡起来，用原来那个破袋子装好，然后平静地回家了。”

她轻悠悠地就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其实，那个时候我已经怀孕3个多月了。”

暮色掩映下，一列灰色的浪从远处轻轻推过来，再悄无声息地退去。有零星的雨伴着海风开始落到两个年轻人的头上。

朋友听出了小刀声音里一闪而过的哭腔。他想伸出手来拍拍她的背。

“雨越来越大了，我们走吧。”

小刀却打断了他，然后麻溜从包里翻出一把伞，撑开。

他们往陆地折回。

雨却很快停了。小刀提议再往海边走。“我从小到大就很喜欢散步，尤其在海边，记得以前住湾厦的时候，常常从后海那边出发，一直走到春茧这边来。”

“跟我说一说你公司的事吧。”男人突然道。他语气笃定，好像有什么结论了似的。“你刚刚提到说你暂停了公司是吧？我记得咱们上一次见面是19年，年中吧，在上梅林，你让我给你处理一个合同纠纷。后来怎么样了？”

小刀有点发愣。这话仿佛触碰到了什么精神禁忌。

“我觉得你应该说出来。说出来之后，你的情绪，你的状态，也许会不一样。”男人深切地看着她。

小刀望向四周，夜初至，云高海阔，宁静悠长。似乎，清凉的风在鼓励着她，茂密的海桑在鼓励着她，藏在红树林里叽叽喳喳的鸟也在鼓励着她。滨海的路舒展地伸向远处，他们还有很多时间。

“就从刚刚搬去上梅林那会儿开始说起吧……应该是18年年底……”

3. 告诉全世界我搬家了

终于把东西收拾出来了，小刀背起两个大包，拎起两个猫袋，满满锵锵地下楼。走到路口处，她让旁人帮忙拍了一张照片，然后劈里啪啦，发了一条朋友圈：

“搬家啦！来深圳的第五年，从一无所有到……”

很快，这条朋友圈下面便围了一众热闹的评论：

搬哪去啦？

没离开深圳吧？

一个人搬吗？

要帮手不？

……

“哈哈哈哈搬去上梅林啦，公司的新办公室也在，欢迎过来吹牛喝茶谈正事啊。“

小刀回复。后面再附上4个大大的笑脸。

一通上货卸货，加上前几天就陆续到达的网购的桌子椅子，终于，所有的东西，此刻，都堆在新房子里了。

对于一个人搬家这件事，小刀没什么好说的。自打毕业后独自来深圳工作，“一个人下馆子，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上医院”这些“孤独十级“列表上的事项，小刀几乎都经历过了。起初是会有一点顾影自怜，后面也就习惯了。甚至，小刀是享受这种能掌控自己生活的自由的感觉的。

当她花了几天时间，一个人把办公室里的家具全部组装好的时候，兴奋地发了个朋友圈：

“以后请不要叫我小刀啦，请叫我猛汉好吗！”

一切都是新的了。

这个商住两用的公寓，上面住小刀，下面办公。而两只猫呢，可以尽情地两层楼随便窜。公寓附近，步行五分钟就是地铁站和商场。

小刀很满意。

她准备约一次爬山来庆祝自己的“乔迁之喜”。

时间选在了最近的一个周六。目的地是梅林后山。

小刀、公司的合伙人阿琳、朋友安吉、安吉的朋友莉亚，还有一个小刀最近的相亲对象小庞，四个女生和一个男生早早地就上了山。

12月底的深圳，暑热已散去，天朗气清。深圳的山虽然大多数都是人工次生林，但深入腹地，还是可以看到一些秀丽的原生景观。

他们登上山顶的一个白色亭子，环视山脚下的深圳的城市图景，不由升起壮阔的情致。

“这是我们老大，她跟你说得清楚一些。”阿琳把莉亚领过来，找小刀聊天。阿琳是个深二代，外美内秀，有一份不痛不痒收入一般但却十分稳定且福利优异的工作。她和小刀是研究生同学，亦是最好的朋友。从读研开始，她便跟着小刀在业余时间做一些事。

“小刀，听说你在创业？”莉亚问。这个皮肤是小麦色的姑娘和安吉一样，自初中起便在国外接受教育，说一口地道的英文，热爱户外，充满活力。

“是啊。有一家公司。”

“具体是做什么的？”

安吉和小庞也凑了过来。

“可以理解为一种具有泛教育意义的线下活动。用户选择去完成平台发布的任务，然后在这个过程中，获得科学素养的提升以及真实美好的体验。”小刀解释道。

“是不是有点类似密室逃脱游戏，只是场地是开放的。”安吉具有非凡的理解力。

“嗯，可以这样理解。因为任务本身以及完成任务的方式都是充满趣味的。比如寻宝游戏，多人互动游戏。当然，跟密室逃脱这一类游戏还是有一点不一样，游戏只是手段，我们的核心还是指向个人成长。用行为带来改变。”

当小刀在说这些的时候，她的脸上会带着一种深刻的认真。对于阿琳来说，尽管这些话她已经在不同的场合听过很多遍了，但每听一次，她仍是虔诚的——这该死的魅力！

“嗯……能不能举一个例子。”莉亚问。

“比如今天，一个用户点开我们的app，选择活动场地，选择任务。”小刀一边说，一边点击手机示意，“任务是，‘去梅林后山‘收集18片不同形状或不同色彩的叶子’，要求过程中拍照上传，经系统审核通过后，任务便完成，TA会获得相应的科学素养能力值的提升。当然，级别不同，任务难度也会不同，TA可以一键邀请同伴来一起玩或互相PK，也可以邀请‘师兄’、‘师姐’来给TA辅助。”

“哈哈哈，‘师兄’‘师姐’是什么角色？听起来有点意思。”安吉笑着问。

“就是经验相对丰富的人，需要申请认证。但他们不是导师这种保姆型的角色，更像是给做任务的人打辅助。这个任务系统实质还是以用户为中心的。”

“听起来很厉害。”莉亚是真诚而直接的。

然后小庞说话了。“这样的话，你们是不是需要开发APP？”他中等长相中等个儿，西北某985大学研究生毕业，从事互联网行业。

“嗯，是的。已经在开发了。”

“那你们的资金从哪里来啊？都知道APP很烧钱。”这是小庞作为内行人的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