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一
1940年12月22日,冬至。
父亲是五点一刻走出日军驻地大门的。
天空灰暗低垂,空气里弥漫着铁锈的寒冷。自入冬以来,天气出奇的暖和,久旱不雨;昨日小雨不止,后半夜北风呼啸,黎明时气温急剧下降,冷雨无休止地落,冷风不停地吹。街上行人稀少,城门口站岗的日军正在盘查出入的百姓,叽里呱啦叫骂着,冲一个没向他鞠躬的中年男子踹了几脚,待要举枪时,父亲急忙上前去,亮出通行证,打断了日军下一步动作。中年男子从地上爬起,朝父亲脚下吐了口唾沫,低声骂了一句,汉奸!
父亲是日军步兵指挥官北路藤吉的翻译,他是父亲获取敌方情报的最佳对象。在老百姓眼里,为日本人做事的就是汉奸,我的父亲,自然被扣上了一顶“汉奸”的帽子。
冬至是一年之中白天最短的一天,夜色渐浓,父亲加快脚步,他要在六点之前赶到“晨曦茶楼”,这是他和他的上线事先约定的时间和地点。为使行动不被人怀疑,父亲和他的上线有三处会面地点:宜人绸缎庄、安泰杂货铺以及晨曦茶楼。按规定,今天定在晨曦茶楼碰头。
父亲是1938年深圳第一次沦陷后被上级派往深圳的。当时父亲在我们家乡瑞金做情报工作,他的掩护身份是教书匠。一个偶然的机会,东江游击队的一位领导看中了父亲,在上级面前软磨硬泡,硬是把父亲“抢”了去,安排在他手下搞情报。深圳第三次沦陷后,通过巧妙运作,父亲成功打入敌人内部,成了北路藤吉的翻译。父亲和那位东江游击队的领导保持单线联系,他的代号“梧桐山”。父亲的代号“罗湖山”。
夜色吞没了城市,寒风呼呼,细密的雨点落在父亲的油纸伞上,发出沙沙响,宛如一首激昂的曲子。父亲越走越快,浑身燃烧起来,他感觉不到寒冷,他想快点见到梧桐山,把一个重要情报告诉他——父亲打听到日军正在秘密调动人员,打算后天凌晨五点端掉我们在坪山的一个联络站,这个联络站早于被日本人监控,而同志们还没有察觉到。
无意之中,父亲的一只手触碰到了衣袋里的弹弓,那是父亲亲手做的,打算送给我。今天是我的八岁生日,五天前父亲问我要什么礼物,我歪头想了想,没想出要什么礼物。我知道家里没有钱,去玩具店买玩具肯定行不通,我也开不了这个口。我绕绕头,想不出,笑了。父亲摸了摸我的头,说,你不是跟我一样也喜欢玩弹弓吗,要不送你一把弹弓?我的确从小喜欢玩弹弓,在父亲的指点下,我的弹弓打得好,十有八九能命中目标。父亲的弹弓打得更好,可以说是“弹”无虚发。我勉强同意了,说弹弓就弹弓,不过要用最好的材料来做。父亲笑了,说保证用最好的材料做。旁边的母亲也笑了,说有其父必有其子,连喜欢弹弓也遗传了。
握着衣袋里的弹弓,父亲脸上露出温暖的笑意。他在心里想着,等把情报送出去后就回家,一家人吃晚饭的时候,把弹弓送给他唯一的孩子。
抬头,父亲看到了“晨曦茶楼”四个朱红大字。
二
让父亲没料到的是,他这次行动暴露了,是一个叛徒告的密,在他走进茶楼的同时,日本人就得到了消息。
告密的叛徒叫贾光人,是东江游击队里的一名外围人员,一次去澡堂洗澡时,正好碰到日本兵冲进来搜查一名破坏机场通讯设施的游击队员。当日本兵从正门冲进澡堂时,这名游击队员迅速从后门走了。龟田雄一把澡堂里的人统统聚在一起,叫士兵们辨认。由于晚上光线暗淡,加上游击队员边跑边躲藏,日本兵无法看清他的脸,只能从体型来判断。
士兵们看着眼前十几个刚从水里“捞”上来的中国人,觉得这个像,那个也像,一时难于确定到底是哪一个。龟田雄一想了个办法,叫他们穿好衣服,在澡堂里跑,拼命跑。这时,一个士兵指着疯跑的贾光人对龟田雄一说,就是他。其他士兵也说,从衣着、发型、身高、胖瘦以及跑的样子来看就是这个人。
贾光人被龟田雄一带到审讯室,一顿毒打后,贾光人始终只有一句话:不是我,你们搞错了。龟田雄一嘿嘿笑,吩咐士兵不许贾光人睡觉,也不许给他东西吃。
一天两夜后,在阴冷潮湿的暗室里,贾光人撑不住了,被日本人的两个馒头屈服了,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对龟田雄一说了。高瘦的龟田雄一嘿嘿笑,他要把贾光人“价值最大化”,于是让他悄悄回去,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以后专门为他提供情报。饱吃一顿后的贾光人,打着饱嗝弯下腰,说,愿为龟田太君效劳。
一段时间过去了,贾光人没提供半点有价值的情报给龟田雄一。这回龟田雄一没嘿嘿笑,狼一样扑向贾光人,狠狠地把他打了一顿,并把他的老父亲抓来做人质。龟田雄一是个跟踪和反跟踪的高手,他把自己的跟踪本领统统传授给了贾光人,要他每天只跟踪一个大人物。
贾光人最终选择的跟踪对象是梧桐山。时间久了,贾光人发现一个规律,梧桐山经常出入的地方有三处:宜人绸缎庄、安泰杂货铺以及晨曦茶楼。并且他还发现,每次梧桐山从这些地方回去后,游击队里就有行动。贾光人由此断定,这三处地方是梧桐山与某情报员的联络点。他把这一发现告诉了龟田雄一。龟田雄一拍拍贾光人的肩膀,嘿嘿笑道,贾桑,你的功劳,大大地!贾光人要求龟田雄一派人把这三个地方监控起来。龟田雄一说这样做容易打草惊蛇,加上三个地方都要派人去,人手分不开。他让贾光人继续跟踪一段时间,重点摸清楚梧桐山去这三个地方的时间规律,以及和谁见面。
又跟踪了一段时间,贾光人还是没弄懂所谓的时间规律,被梧桐山牵着鼻子走来走去,云里雾里的,有两次还次差点儿暴露了。不过有一回,他有了重大发现,他看见梧桐山和我父亲先后进了安泰杂货铺,时间相隔不超过十分钟。贾光人是认识我父亲的,他还曾在别人面前骂过我父亲是汉奸。他当时不相信汉奸会是东江游击队的人,但回去后细想,他们两个人前后同去一个地方,又前后脚离开,这不是巧合,其中必有关联。
为弄清我父亲的身份,贾光人改变了跟踪对象,专盯我父亲了。这回贾光人没告诉龟田雄一自己的发现,他要给龟田雄一大大的惊喜。几次下来,贾光人确定了我父亲和梧桐山是一伙的,因为我父亲也三天两头出入那三个地方。
今天傍晚,父亲一走出日军驻地的大门,就被在暗处的贾光人盯上了,一直远远地尾随来到了晨曦茶楼,看着父亲进了茶楼。
贾光人暗喜,觉得是该收网邀功的时候了。他在晨曦茶楼对面的一家海鲜楼给龟田雄一打了个电话,然后死盯着晨曦茶楼,等待日本人的到来。
三
各家各户的灯次第亮起的时候,母亲回来了。我在楼下和一只小黄猫玩耍,远远看见母亲从风雨里走来。我赶紧进屋,跑楼上拿出书本,装模作样大声念了起来:
炉烟飒飒对团蒲,暮去朝来只自如。
还见人间好时节,群阴消尽一阳初。
念完,听到母亲踩踏楼梯的声响,又念:
天时人事日相催,冬至阳生春又来。
刺绣五纹添弱线,吹葭六管动浮灰。
……
母亲站在背后摸我的头,说这才是好孩子。得到了表扬,我更加大声地读古诗。这些诗句都是母亲平时教我的,她说古诗词是中华传统文化的精髓,一定要好好去领悟。我不太喜欢古诗词,也没好好去领悟,但又不敢不听母亲的话。我怕母亲,不怕父亲。父亲像是我的大朋友,母亲则像学堂里严厉的先生。
日本人占领深圳后,学堂有时开课,有时不开课,后来许多学生被迫赶进“宣抚班”学日语。记得一次母亲说,日本文字算什么,磕磕巴巴的,再过一千年也赶不上中国文字!
母亲原来也是教书匠,来深圳后没有教书了,但她每天都很忙,有时见她打扮成种地的农妇,头戴竹笠,肩挑粪桶;有时头戴凉帽,手挽“箩格仔”,打扮成走亲戚的样子,往有日本人住的地方转。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母亲是一名交通员。1939年秋天,因东江游击队的一名交通员牺牲了,父亲就推荐我母亲顶替那名交通员。
母亲回来后一直在灶房忙碌。除汤圆外,母亲还做了赤豆饭。另外,因为今天是我的生日,按照老家的习俗,母亲给我煮了两个鸡蛋。
看着饭桌上这么多好吃的东西,我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等了一会儿,父亲没回来,母亲对我说,饿了就先吃那两个鸡蛋。我端起碗,三两口就把鸡蛋解决了,连汤一滴不剩。两个鸡蛋下肚,我觉得跟没吃一样,肚子还是饿。看着热气腾腾的汤圆,母亲没发话,我是不敢动筷的。
又等了一会儿,父亲还是没回来。楼下有人在唱“家家沓米做汤圆,知是明朝冬至天。”我对母亲说,我下楼去玩一会儿。母亲说,冷风冷雨的,不要走得太远。
我“咚咚咚”下楼时,母亲静静地坐在饭桌前,耐心等我父亲归来。
四
父亲进了茶楼,习惯地环顾一下四周,客人很少,很安静,大家都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据梧桐山说,深圳沦陷前,这家茶楼的生意很好,深圳沦陷后,茶楼的生意一日不如一日,客人寥寥无几。
正是晚饭时间,挨门的位置上坐着两位食客,一位脚夫打扮的中年男子在吃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里面没加肉片,见他哧溜哧溜吃得欢畅,脑门上沁出细细的汗珠;另一位的桌面上摆着一盘卤鹅和一盘素炒小白菜。这客人二十五六年纪,穿一身蓝色西服,端坐着,扒饭夹菜一举一动很有仪式感。看样子他并不饿,细嚼慢咽,时不时还瞟一眼周围。
父亲对这里很熟悉,这是一家粤式茶楼,店堂干净舒适,茶具精致。茗饮时搭配粤式糕点和西式糖果,这些都是甜点;还有香嘴的炒葵花子、南瓜子、花生米,分别装在一个白铁敲成的方碟子里。除了这些,早上还供应油条、豆脑、麻圆。中午提供牛舌、肉包、发糕。晚上比较丰盛,有荤素饭菜,如米粉、面食、卤味以及小炒。
父亲有点饿了,他想随便吃点东西垫垫底,转念又想,今天是冬至,还是儿子的生日,得回去陪家人吃。时间来到了六点零六分,父亲上了木质楼梯。
父亲进了一个雅间,如往常一样,选择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这个房间坐西朝东,有两个窗户,一个在东面,也就是正门上方,从窗口往下看,大街上的人和进出茶楼的人尽收眼底;另一个在南面,下边是一条胡同,胡同向西延伸,尽头是另一条大街。梧桐山习惯从胡同这边绕过来进入茶楼。
父亲坐在胡同上方也就是南边的这个窗前。屋里烧着火盆,木炭快燃尽了,大约前面的客人离开了一段时间。由于关着窗户,暖气还没散尽,尚存一些余温。父亲刚坐定,肩搭抹布,手提铜壶的跑堂便掀帘进来,随后掌柜的也进来。他向父亲拱手,笑道,梁先生冰凉天也来照顾小店生意,感谢,感谢!父亲起身拱手道,杨老板店里的好茶美食物美价廉,梁某常惦记,哪有不来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