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老沈突然就醒了。
他摸到手机,眯缝着眼看了下时间,五点四十五分——离他昨晚睡前定的闹钟还有一刻钟,借着手机屏幕的光,他望向床的另一边,象往常一样,老伴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起来出去了,现在应该正在厨房里忙活着准备早餐,
他重又闭上眼,希望刚才的梦继续,梦中那个在灰色天空下一直奔跑的孩子,看不清面容,既像自己,又像大儿子阿忠,或者谁也不像,他分辨不清楚,那孩子为什么要奔跑?他从哪儿来?要跑向哪里?
老沈越是努力,梦境反而越模糊,最后竟像用沙砾堆砌起来的城堡,终于无可挽回地迅速碎裂、坍塌,消失了踪影,眼前只剩下无尽的黑沉沉的海。
他无奈地吐了口长气,推开薄被下了床,打开窗户,如梦中一般灰色的天空,积着厚厚的云层,一直压到塘朗山顶,来自北印度洋深处的季风和着微明的天光一同卷了进来,温润而凉爽,他不由地深吸一口,同时挺直了身板,顿觉五脏六腑瞬间澄明通透起来。
现在已是五月末,木棉花花期将过,而火红的凤凰花却正熊熊燃烧在院子里,空气中浮动着阵阵暗香,几只鸟儿在路灯的斑驳光影里絮絮叨叨地呢喃,城市在将醒未醒中低声梦呓着。
打开卫生间的灯,镜子里灰白的头发,映着一张略显疲惫的脸,沧桑而矍铄。
他洗漱完毕,来到客厅兼餐厅,拉开阳台的门,让更多的风流进来,老伴儿的身影透过厨房的玻璃门若隐若现,门缝里溢出饭菜的香气儿和抽油烟机的“呼呼”声,儿子在柜子上隔着玻璃向他微笑,他也冲着儿子笑了笑,走过去用手指拂了拂儿子脸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走到桌边,在那把胡桃色木椅上坐了下来,这把木头椅子还是他刚来深圳的时候,在笋岗旧货市场亲自挑选的,虽历经了无数岁月的磕碰,看上去仍光亮如新。“时间过得真快”,他对着儿子感慨地说:“一转眼就过去这么多年了啊 ”。儿子仍然笑着,没有说话。却似乎点了点头。
他记起十几年前的那个十月,从东北老家的学校办完退休手续,打点行囊,历经五个半小时,飞越三千余公里,从霜冻满天的白山黑土第一次来到尚处夏日、满目苍翠的南国深圳,虽说早有心理准备,可是夜晚十点,当他走出宝安机场,鹏城将近三十度的“热情”还是让他大大地”汗颜“了,老伴儿接过他的行李,笑着把刚刚四岁的孙女推到他面前,他蹲下身抱起她,孙女伸出小手贴心地帮他擦拭额头上的汗水……
他嘴角泛起一抹微笑的时候,一只凉而柔的小手轻轻拍在了他肩膀上,“早啊,爷爷”,十七岁的孙女莹莹在时间这头跟他打招呼,他收回思绪,看清了眼前的孙女,遂压低了声音,语带责备和关切地说:
“起这么早干啥?今儿是周末,你们好不容易多睡会儿……”
莹莹拉过另外一把粉色椅子坐下,把身子懒懒地倚在桌上,头枕着右臂,歪着头说道:
“帮你们收拾东西啊,妈妈昨晚就说了的”。
正这时,儿媳和孙子小鹏也起来了,小男孩光着脚丫就奔了过来,揉着惺忪的睡眼,猴子似的爬上爷爷的膝盖,双手胡乱地搂着爷爷,儿媳则拿着一双拖鞋循声追在后面,轻声斥责道:
“快过来,先把鞋子穿上”,
小鹏看了妈妈一眼,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回头却把爷爷的脖子抱得更紧了,儿媳只能假装生气,原地跺着脚发狠,莹莹这时候却坐直了身子,眼望着天花板,拖长了声音,像念咒语似的、冷冷的吟道:
“一……”
这声音不大,众人勉强能听到,小鹏神情不为所动,身体略微僵了一僵,
“二……”
莹莹不慌不忙地继续,小鹏还是没有要下来的意思,只是停止了他晃头扭屁股的表演,但是在他姐姐的“三……”字刚刚离开嘴唇的那一刹那,男孩却已经变戏法般站在了地上,穿上鞋子,一扭身拉开厨房的门冲了进去。
早餐上桌了,有金黄的蛋堡和煎饼、晶莹里透着红润的虾饺、香浓乳白的豆浆、软烂脱骨的豉汁凤爪、碧绿的菜心、如雪中红玛瑙般的沙拉圣女果,一家人围着桌子参差坐好,奶奶的右边是爷爷,爷爷的右边是小鹏,小鹏的右边是妈妈,再右边是莹莹,莹莹和奶奶之间有一个空位子。三个月之前,这个家的男主人——老沈的大儿子阿忠,最后一次坐在这个位子上用早餐,那也是一个阴天,元宵节刚过了没多久,天气还冷嗖嗖的,餐厅里饭菜的热气蒸腾在阳台玻璃门上,让外面的世界看起来雾蒙蒙的。犹如海上仙山。那时候也是他们一家人,阿忠面前的盘子里食物堆积如山,他一边像江湖好汉那样大块朵颐,一边习惯性地用左手扶着墨镜,故作轻松地逐个和家人们拉呱,努力不让气氛显得过于压抑:
“妈,妈,您这手比我嘴快多了,行了行了,等下浪费了不是?”。
“老婆,明年咱家有两件大事要办——爸妈的金婚和咱们的瓷婚将同时进行,咱们到时候商量下,必须要隆重点啊”。
“爸,您直播的时候尽量多展示才艺或传授演奏技巧,少说些没用的废话,时代已经变了,否则要被平台限流还得掉粉儿……”
“莹莹,我们不限制你早恋,但是你自己要有分寸,这个你懂得吧?”
“小鹏,爸出个谜语你猜啊,空中飞人,打一个字,你思考下”。
除了小鹏,没人应他,小鹏说:
“爸爸,你吃饭的时候废话是真多啊”。
阿忠就从母亲手中接过纸巾,慢慢地抹了抹嘴,带着满满一肚子家人的关心和祈祷,去了医院。这是自从他接受肾移植手术以后,不知道第几次住院了。接下来的两个月内,家人陆续收到四次病危通知书,老沈全家人惊惧交集、肝肠寸断,老沈的老伴儿更是在一个月里明显消瘦了下去。4月10号那天,阳光洒满了内科住院楼19层的楼道和病房,虚弱的阿忠在满屋的明亮里,依次握着家人的手,对他们说:
“今生能遇见你们,爸爸、妈妈、老婆,还有莹莹,能和你们成为一家人,我很幸运,很知足,虽然我天生残疾,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个世界,但是你们的形象在我心里无比清晰,感谢你们这么多年对我的照顾,爸爸妈妈,我现在只希望来生咱们换过来,让我好好报答你们,老婆,明年的金婚还有以后的生活就拜托你来安排了,这些年你对家庭的辛勤付出,我却从没对你说过谢字,我知道你会懂的……莹莹,爸爸爱你,你帮助妈妈照顾弟弟、爷爷和奶奶,还有,替我跟小鹏说,夜空中的星星里,有一颗是爸爸……”
面对着满桌的丰盛,一家人却吃得意兴阑珊,老沈表情凝重,老伴儿刚夹起一个蛋堡,还没送到嘴边却鼻子一酸,竟滴下眼泪,其他人见状也跟着悲戚起来,一时气氛更加沉闷,小鹏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终于蹙眉撇嘴,扑在妈妈怀里放声哭了起来,儿媳急忙放下筷子,从口袋里摸出纸巾帮他揩去眼泪和鼻涕,忍住心底深处的哀痛,柔声哄劝道:
“小鹏乖啊,小鹏不哭,等下咱们还要去机场送爷爷奶奶呢,你眼睛哭肿了多难看呀”
奶奶也只得擦去眼泪,隔着老伴儿把小鹏揽过来,强笑着对他说:
“好了小鹏,咱们都别哭了吧,来,咱们吃个虾饺,哎,张嘴……”
夹了虾饺送进孙子嘴里,抬起脸对着大家说:
“来呀,都吃饭吧”。
吃完饭,老伴儿收拾碗筷,老沈最后清点行李和要带的东西,莹莹在旁边帮他。
莹莹小声问:
“爷爷,您准备什么时候重开直播啊?”
“过两个月,等我们再回来的时候吧”,老沈答道。
那是大约十年前,老沈来深圳的第三个年头,儿子和儿媳虽然眼睛都看不见,但是他们开的盲人按摩店生意稳定,两口子和其他几位男女盲人师傅兢兢业业,快快乐乐地生活和工作着,这令他很安慰和欣喜。他和老伴儿又两次到过香港,除了和内地城市差不多的灯红酒绿,还亲眼看见那边普通人的生活,八十多岁了还谈笑风生开的士的大爷、七十多岁还在餐馆端盘子的大姐比比皆是,到处都是行色匆匆的快节奏工作与生活,这些都让他深受触动,那时候他也逐渐感受到了深圳特区与内地的种种相似与不同之处,他原本打算退休后就是单纯地享受生活、颐养天年,可是慢慢地,这个想法就动摇了而且最终完全改变了,看到他跃跃欲试,老伴儿和家人们也适时表示了支持。他开始试着在现实中和网络上寻找工作机会,还在儿子的指导下发出了人生第一封E-mail,然后是第二封第三封,不久后他就被一家老年大学录用,在那儿教授学员们中国传统乐器的演奏,和一些比他小儿子还小的年轻同事们一起工作,又开始朝九晚五的职场生涯,身影融入了大深圳千万打工人的行列。这一切,都令过了花甲之年的他新奇而快乐,每天都充满了活力,似乎一下子年轻了二十岁,老伴儿曾多次提醒他注意身体,最好悠着点儿。每到这时,老沈总是笑着打趣道:
”你看看李嘉诚、任正非,他们都比我年纪还大,担子比我还重,他们能扛住,我也能,你就放心吧“。
话虽这么说,可老沈有时候也感到迷惘,不要说仍在老家已经退休了的那些老同事和亲朋好友们,就连几年前的自己都无法理解现在的自己。那些人都说:老沈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老沈了,他跟广东人学会了,掉进钱眼儿里了,以后再见面,我们得称呼人家“沈老板”啦。
在过去的三十多年里,老沈
老沈却顾不着管那些,因为他感觉彼时的自己正走在一条前所未有的崭新的道路上,身边都是全新的面孔,听到的看到的闻到的感受到的,都是与往昔大为不同的新东西,他对这些东西中的相当一部分,都怀着深深的好奇和认同,总是感叹与它们相见恨晚,尽管有些东西在他刚开始接触的时候,给了他超乎寻常的震撼,毫不夸张的说就是当头一棒,把他以前几十年来如宇宙般稳固的三观差点击得粉碎,令他当时几乎要晕眩,后来回味起来却是豁然开朗和会心的笑。只有他自己知道:组成他生命的某些重要成份,被深圳这座国际化大都市的年轻和活力给激发起来了,给点燃了!——他爱上了这座城市!当这个念头在脑子里电光石火般地闪现出来的时候,他正和老伴儿一起徜徉在深圳湾畔醉人的月光里,令人微醺的晚风从海面上徐徐吹来,老伴儿正远眺着海那边一众山脉暗黑的轮廓和星星点点的灯火,一回头却看到了他脸上的一抹绯红,她用手摸了摸他的脸,然后扣上了他的手腕,发现他的脉搏也跳得厉害,她以为他不舒服,问他是不是累了?他予以否认,老伴儿让他坐下,保持深呼吸,在他平静下来后对他说:
”老沈,我了解你,你如果没有不舒服,那就是对什么人动了心了……“
老沈连忙想要辩解,老伴却摆手止住他,继续说道:
”若真的是这样,你一定要提前告诉我,但不是现在,不要影响我等下跳广场舞的心情“。
生活就是如烟的往事在岁月间缓缓流淌,有些悄无声息地随风飘散,有些却在心底默默沉淀。时间到了2020年前后,一种诡异的微小生物,以一种令整个人类始料未及的方式袭击了全世界几乎每一个角落,它曾一度使大众噤若寒蝉,人们只能封门闭户,把消毒液小心地洒遍目光所及的每一寸地方,捂紧口罩,一步也不敢迈出家门,各种各样的消息通过无线互联网铺天盖地的传播,恐慌和绝望情绪弥漫,人类似乎到了即将崩溃的边缘,然而,先哲早就无数次说过:挑战总是与机遇并存,此次也不例外,几乎与此同时,一场浩浩荡荡的飓风——网络直播也因时因势席卷了长城内外、大江南北,它漠视一切质疑、鼓吹,忽略所有歌颂、诋毁,横扫全部赞成、反对,仿佛在一夜间就成为亿万国民在现实生活中、网络生活中、日常工作中、光怪陆离的梦中谈论时不可或缺的重要话题。经过这么多年,老沈已经是地道的新深圳人了,他不但听习惯了那仿佛来自天边的“噹噹噹噹”的打桩机声,早晨被婉转啼鸣的“噪杜鹃”唤醒,来一份双拼肠粉、中午的隆江猪脚饭,穿插在三餐之中的上午茶、下午茶、晚茶,甚至于当他去买东西,漂亮的老板娘称呼他为老板的时候,偶尔也一脸严肃地申诉:请叫我靓仔!引得对方妆都笑花了。最关键的是,他还习得了深植于鹏城人潜意识和灵魂里的“开拓、创新、拼搏、进取”的“拓荒牛”精神。当很多人还在担忧疫情“常态化”对今后生活的长远影响,还在对着网络直播指手画脚的时候,老沈就敏锐地察觉到:自己的机会来了!他年轻时在省音乐学校毕业,在老家当了大半辈子音乐教师,玩乐器正是他的饭碗啊,两个儿子从小受他熏陶,传统乐器也都相当纯熟,包括孙女孙子也是,当他们会拿筷子的时候就会玩乐器了。他与儿子阿忠心意相通,他们一拍即合。阿忠眼睛虽然看不见,但是操作手机和电脑的水平却远高于大部分明眼人,普通软件自不必说,连那些用来剪辑音频和视频的英文软件也不在话下。很快,老沈的抖音直播间就搭建起来了,取名字叫“深圳老沈爱音乐”,只要有空,他每晚都会播一个半小时,雷打不动。困难嘛总是要有的,但是老沈的办法更多。他就这样见招拆招,遇到问题解决问题,再遇到问题再解决问题,他累并快乐着!两年时间坚持下来,他的粉丝量也从最初的个位数,涨到如今的将近百万——他实际上已经成了个不大不小的”网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