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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萝卜呀,挨千刀你的萝卜,在地里长得好好的,你怎么就这么没脸没皮没羞耻,你不长脚,不长腿,也没长翅膀,怎么就跑到那个没脸没皮没羞耻的人家里去?哦,我明白了,原来你是黑心烂肺了,原来你是偏心了。黑心烂肺了你偏心。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你这个势利眼。我不怕你偏心。人在做天在看,哪天你老得不会动了,就叫你那个没脸没皮没羞耻的侍候了。终于一天,老天会开眼的,拿你千刀万剐,我就不怕你偏心……
二婶又在骂街了。她双手叉在腰上,站在自家门口,骂声自带扩音功能,每一节音符都咬牙切齿,犹如万箭齐发。她双手并不完全叉在腰上,有时拍大腿,有时拍屁股,有时手指戳向虚空,再配合跺脚等动作,每一下都特别有力量。
傻子都知道,二婶嘴上骂的是萝卜,句句骂的又不是萝卜。骂的是谁?谁听像骂谁。父亲扛着锄头归来,很不屑地瞥了对门一眼,走进屋里。母亲正在洗锅。父亲说:对门又在打锣鼓铙钹了。母亲不吭声也不笑。
锣鼓铙钹我知道,村里来了唱戏的,只要锣鼓铙钹急促地响起来,戏就进入高潮了。如今这戏只有二婶一个人在唱,独角戏很难进入高潮,有人应战对骂才热闹。父亲不接声,母亲不接声,隔壁奶奶不接声,二叔蹲在灶背抽着闷烟,也不接声,脸上连表情都没有一点。唱戏要有人喝彩,骂街要有人对骂,锣鼓铙钹响起来了,却没有人理睬,我顿感二婶有点可怜。
可能二婶骂累了,骂街绝对是件体力活,便转身走进屋里,骂声也停下来了。怎么不骂了哩?我决定过去一探究竟。进屋肯定不方便,便趴在窗户上,只见二婶拿着锅铲往砧板上使劲地拍。砧板上没有萝卜。我想不对呀,砧板是给菜刀练武的地方,锅铲应该到锅里去操练。想到这我忍不住笑了。二婶发现我趴在窗户上偷看,提着锅铲跑过来,装腔作势要拍我:短命鬼你的,还不滚回去吃奶。
我没滚回去吃奶。我都八九岁了,还用吃奶吗?我早不吃奶了。我跑到隔壁奶奶家里。奶奶正在灶背烧火。灶膛里的火光冲出来,把奶奶满是褶皱的老脸映得通红。她在滋滋地坏笑,很开心很得意的样子,像捡了票子一样。我说,奶奶,二婶在骂你呢。奶奶说,让她骂,骂又骂不死人,没饭吃才会饿死人。奶奶说完接着笑,好像有很多可笑的事情逼得她不得不笑,实在憋不住的样子。
二婶骂街前十来分钟吧,奶奶从地里拔回一篮子萝卜,挑了四五个白白胖胖的大萝卜送到我家里。母亲说不用哩,我家里有,你留着自个吃。奶奶说,你自个有归你自个有,我送你的归我送你的,我就要送给你。当时,二婶就站在门口,看见奶奶提着萝卜回来,看见奶奶从篮子里挑出四五个大萝卜,看见奶奶把萝卜送到我家里,把眼睛都看直了。当奶奶从我家出来时,我呸,二婶朝奶奶连吐了三把口水,才转身进屋。
我妈是奶奶的儿媳妇,二婶也是奶奶的儿媳妇,我想,二婶一定希望奶奶也送她萝卜,可奶奶只送给了我家,她肯定生气了。我说,奶奶,你应该送点萝卜给二婶。奶奶说,为什么?我说,你不送她会生气呀。奶奶说,我就不送,她对我实在太好了,不要说萝卜,就是垃圾我也不会送给她。我说,奶奶这就是你不对了,难怪二婶说你偏心。哎呀,你这短命鬼的,居然教训起你奶奶来了。奶奶顺手从柴堆上拿了根树枝,跳出来要打我。我赶紧逃。
二婶就这会儿跳出来骂街了。
2
二婶特别能骂街。这没有什么奇怪的,在我们乡下,是女人都有骂街的毛病,只是严重程度不一样。别人骂街是骂别人,骂畜牲骂世道,二婶是以骂家里人为主,奶奶遭骂最多,其次是二叔,我父亲、母亲。爷爷很早过世了,住进土里的人,二婶不骂。
泼妇、斗壁猪婆、没教养。每当二婶骂街时,父亲只能在背后嘀咕她,母亲只是苦苦地笑着,再摇摇头,从不应战对骂。或许,是二婶骂街的口才太好了,父亲、母亲自忖不是她对手;或许,父亲、母亲自忖自己是有教养的人,不屑与她对骂,免得影响自己的名声。二叔是出了名的怕老婆,二婶骂街时,他只是嘴上叼支烟,若无其事坐在某个角落,也不知他在不在听。奶奶最奇怪了,每当二婶歇斯底里骂街时,她便躲起来偷笑,得意万分的样子。
或许,一个人的骂街听多了也会麻木起来。以后,每当二婶歇斯底里骂街时,父亲不再嘀咕她泼妇、斗壁猪婆、没教养了,而是用很不屑的口气,说锣鼓铙钹响起来了。
按说,二婶如此无差别地骂我的亲人,我应该恨她怨她才是。可我一点都不恨她怨她,反倒对她颇有好感。她经常拿些零食,如菜头干、南瓜饼、黄瓜、瓜子、花生给我打牙齿祭。过年时给我的压岁钱,比父亲奶奶给得多。她去布镇赶墟时,经常喊我一起去。到了街上定然会给我买些好吃的,如糖果、冰棒、饼干、桔子水。有时母亲追我打,我就躲到她身后去。她会把我母亲手中的竹鞭子抢下来。有时,父亲会用饿饭来惩罚我,我就跑到二婶家里,二婶立即打一碗满满的米饭递过来。真的,在感觉中,二婶要比父亲、母亲、奶奶好。
二婶时不时歇斯底里骂街是不假,可每一场骂街,都是奶奶挑衅起来的。奶奶是天底下最勤快的奶奶,地里的瓜果蔬菜全村长得最好,一个人根本吃不了。于是,她有什么东西,比如萝卜、包菜、茄子、冬瓜、辣椒、西瓜、李子、柚子,采摘之后总是要送一份给我家。按说,二叔也是她儿子,送一份到我家,二叔家也应该有一份。可奶奶偏不。奶奶总是说,我宁愿丢出去喂狗,也不会给她。这已让二婶相当气愤了。如果奶奶偷偷地送过来,二婶可以眼不见为净,装着不知道,也就可以不生气。可奶奶偏偏要在二婶眼皮底下送,大张旗鼓地,这就是成心气她了。她不生气不骂街都不行了。
有回,奶奶的老母鸡下蛋了,二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去捡起来。奶奶见了,旋风一般冲过来,拍地一下夺了过去。如果这样,二婶还可以忍着不生气。可奶奶,气鼓鼓地将鸡蛋塞到我手中:平赖子,你拿去打滚水蛋吃,补补身子。二婶当即炸了,骂了两个小时街。
是这样,一定是这样,奶奶在成心气二婶,想方设法气二婶。有人劝奶奶不要这样。奶奶说:是她对我太好了,我就要气她,气死她。可是,每当二婶跳起脚来骂街,奶奶却躲起来了,从不应战。奶奶这种行为,在村里人眼中,是有胆惹事没胆当。然我知道,奶奶并非怕事,而是一种计谋。二婶在门口骂街,奶奶躲在屋里笑。二婶是上奶奶当了。二婶的骂声全村人都听得到。村里人肯定在想,老二家里的太不像话了。奶奶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有次,我跟二婶说:你快别骂了,你上我奶奶当了。
二婶说:你晓得个屁,她就是个贱货,三天不骂上房揭瓦,我就要骂,她挨骂了才舒服,不是贱货是啥?
其实,二婶也想改善婆媳关系。同住一个院子里,朝夕相处,时时见面,天天关系紧张真不是那回事,严重影响心情。有回,二婶端了一盘米果送过去,高声大气请奶奶品尝她的手艺。这是主动示好,可是,奶奶看都不看,当着二婶的面,将米果直接倒到猪食桶里。这是严重打脸行为,二婶气得想跟奶奶打上一架。二婶对我说:平赖子,你也看到了,不是我不好吧,我真想摁住那死婆老子痛揍一顿,可你奶奶鬼一样精,立即把门关上,耳朵里塞上棉花,任我怎么叫骂,她就躲在屋里偷笑,气死我了。
3
在我们乡下,儿媳妇与家婆,似乎是天生的仇家。村里大部分的吵架与骂街,都是家婆与儿媳妇在唱主角。二婶嫁过来没多久,就与奶奶结上仇怨了。
刚结婚的年轻人,总是嫌夜间太短白天太长,早上时间也当夜间用,接着在被窝里搂搂抱抱。太阳爬上山顶三尺高了,奶奶还不见新媳妇起来,便想,该不是娶回个懒货吧。这样一想,心里便有点紧张了。奶奶不好直接说,便拐着弯儿敲打二叔:别人地里的萝卜都长出苗来了,我们的土都还没挖,哎,我又挖不动,不然,怎么会指望你这懒鬼哟?说罢,用什么东西往门框上重重一敲,二叔在暖被窝里躺不住了。
今日就要下地?二婶有点舍不得男人离开,她还想要一回。
二叔说,当然要啦,你不见妈在絮叨吗?要不,你也跟我下地吧,你不用扛锄头干活,就在一旁看看就可以啦,认认我们家的地。
就这样,二婶跟着二叔下地了。是二叔的话提醒了她,家婆是在敲她的边鼓。出门时,她还发现,奶奶脸上露出狡黠而又得意的笑。她气得好苦,这个死婆老子,我这还是度蜜月,也这么坏,往后不知会使出多少妖蛾子来。
村庄就是这个样子,做家婆的就跟做家婆的聚在一起,数落儿媳妇的不是,叹息今不如昔,做长辈的不是长辈,是做牛做马做受气包,没天理了。相互间出主意,怎么样收拾刁蛮霸道的儿媳妇,决不能让她爬到头上来拉屎。而年轻的媳妇就跟年轻的媳妇聚在一起,数落家婆的种种不是,也相互间出主意,怎么与恶家婆斗智斗勇。我们是来做媳妇的,不是来做受气包的。
二婶把心中的委屈跟三婶讲。三婶说,臭婆老子是太过分,不过,眼下你也没办法怎地,先不要理睬她,哪天抓到把柄了,再给她上颜色。
那时,村里的纸棚还没倒闭,二叔每月都有些钱进账。二婶算盘打得很精,家就先不分了,老公赚的钱先攒下,以后过日子好用,至于家里的开支,就让那死婆老子扛。家是她当,开支自然要她扛,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刚嫁过来那两三个月,二婶不好意思叫老公把钱交出来。到了第四个月,才发现,老公赚的钱,一分一厘都交给了家婆。这还得了,二婶立马尖叫起来。
这个家是我当,钱当然要交到我这儿来。
这个家是我的,你想当?除非我死了。
儿子是我生出来的,他不听我的难道听你的?你想当说话人,还早着哩,等你儿子长大了再说。
不得不承认,姜还是老的辣,二婶一时间还真说不过奶奶。她刚从闺女变成媳妇,牙齿还没磨尖,嘴巴还没练快。但她心里清楚,决不能再这样下去。现在唯一办法就是分家。分了家,男人赚的钱就归自己掌管了,看她怎么拿?
她们只有三间土坯房,奶奶占了一间做睡屋,一间是二婶与二叔的新房,剩下一间就是厨房。奶奶坚决不肯把厨房让出来,二婶坚决要她让,两人吵得不可开交。最后是村中长者去做调解。清官难断家务事,村中长者能说啥,只好把二叔拉到一边做思想工作。二叔只好在屋旁用竹片木头搭个草棚,再请王泥瓦做了台柴火灶,这样也能做饭炒菜。
厨房问题是解决了,可二婶肚子里的气没有消。这哪里是厨房,冬天的冷风使劲往里灌,灌得满屋子全是刀子,冻手冻脚削耳朵,难受死了;夏天毒太阳从大缝小缝中钻进来,一道光就一道火焰,还有外面的热气滚进来,那不是厨房,是蒸笼。遇上下雨天,屋里到处漏水,地上可以养鱼了。烧火炒菜,烟火熏得眼睛都睁不开。二婶只要一走进厨房,就想起奶奶那狰狞的嘴脸,就骂二叔是个没用的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