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小崔飞天了,小米也飞天了,他们肉身的距离,又一次到达极值。手机屏幕上闪动的两个点,正好相距2022公里,在2022年八月末的夜晚,小崔在深圳西湾红树林的堤岸上听潮,小米在甘肃庆阳自家窑洞前院的苹果树下乘凉。手机在两人的掌心上发烫,这热度,持续了整整八年。
小崔是小米的师兄,小米是小崔的师妹,当年是小崔主动追的小米,动机很纯正。
那时小崔研三了,毕业论文着急开题。小崔虽然读书很刻苦,有山东人那种倔劲,但在学术上总不太开窍,开题报告迟迟交不上去。导师急了,吼了一句:“不会写问你学妹去!我新招那个研究生,写过相关的,你去找她,别来找我了。”
小崔终于理解了什么叫“不耻下问”,他这一“下问”,就在小米柔弱臂膀的庇护下,柔情似水地度过了研三最紧张的岁月。两人每晚都手牵手在桃子湖畔散步,走着走着,小崔的论文就成型了,走着走了,小崔就顺利毕业了。
小崔参加毕业典礼那天,院长庄重地为他拨穗,而小米在小崔宿舍里,给他收拾着行李,收着收着,泪就下来了。
小崔像一匹认准了家的方向的驴,执意要回山东教书。学校找好了,当地最好的一所高中,房子买好了,父母在学校附件给小崔买了婚房。筑巢引凤,小崔父母想着,等小崔教上两年书,工作稳定了,小米也毕业了,这天造地设的一对,就在他们身边,妥妥的。
小米不想小崔回山东,斩钉截铁地反对小崔父母的一系列安排。小米本科也是在山东读的,但她受不了山东当地那种民风,硬邦邦的,眼睛都往天上看,官本位意识极重。
小米的心是浪漫的,飘逸的,就如敦煌洞窟里的壁画,衣袖间都有着西域那种渺远轻柔又玄幻的气息。
“小崔,你个高,人也帅气,但你知道我对你外貌上哪最不满意吗?”
“哪?”
“你那腮帮子,鼓囊囊的,你是从小山东煎饼吃多了,咀嚼肌过于发达。看着你的腮帮子,我就担心和你回山东,被你一口吃进肚子里了,再也出不来,再也没自由。”
“小米,你说的这是啥话。”
“崔,你骨子里硬着呢,回山东,你只会更硬,但我怕你虽硬却出不了头,折了呢!”
“小米,你说的这是啥话。”
小米不再说话,泪一滴一滴,落在宿舍的地砖上,滴答一下,小崔那木鱼似的心,也被击透了。
宿舍只有小崔和小米,小崔的舍友都走光了,毕业季的伤感,弥漫在白光中,把地砖映照得雪亮。
小崔终究是回了山东,孤独的小米常常不由自主地登上校园里的岳王亭,向北方望去。青丝散乱,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满怀热烈。
这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丝啊,被小米紧紧攥在手心里,她使力,暗暗使力,终有一天要把小崔这头驴拉回到自己身边。
小崔放不下自己,这一点小米很清楚,小崔就像被小米拴着的风筝,飞远了,就拉拉线,想极了,就一把把风筝收回来。
小米毕业了,来了深圳,成为一名人民教师。
小崔在山东教书,也如鱼得水,领导信任,学生喜欢。
两位老师白天各忙各的,到了晚上,就交流起了教学的心得。
小崔终于当上了小米的指导老师,千山万水的阻隔,也止不住小崔倾囊相授的心。
“崔,你来深圳吧。”
“为啥?”
“为了我。”
“我在山东好好的。”
“没我你能好吗!”
“崔,你来吧,来吧,来深圳吧!”
“为啥?”
“为了我,你来,你来了就知道了,这城市和我一样好,不,比我还好!”
小崔咬着牙来了,一个人孤零零地去了机场,没敢告诉家人。宽大的行李箱里,装着四季的衣服,来了后才发现,厚衣服带多了。
八月的深圳阳光猛烈,天空湛蓝。小米接到小崔,一头扎进小崔的怀里,两人有五百二十六天没见了。
上一次相见,还是小崔给小米买了机票,让小米假期飞到山东临沂去,去看看布置好的新房。
小米看了,房子很宽敞,客厅的飘窗就可以看到小崔任教的学校。
但小米还是不喜欢,不接受,她害怕听当地人说话,更害怕吃当地无处不在的煎饼。
在山东的那三天,小米顿顿吃面,小米唯一接受的就是当地的面,面条的劲道与麦香气,和她老家甘肃的很相近。
小米特别害怕和小崔一起吃席,小崔的亲戚们太热情,齐鲁大地餐桌上的礼仪太讲究,她紧紧扯住小崔的衣角,尴尬地笑着。
小米抿一抿,小崔干一杯,小崔醉了,被抬进新房主卧的大床上,小米坐在飘窗上,看学校的操场。周末的校园真安静,五星红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暑气未消的夏日傍晚,小米依偎着小崔,坐在学校的升旗台上,大理石砖向两人的臀部传递着热量,天边的晚霞由紫红转为酡红,从南海刮来的风撩动着小米的长发,掠过小崔的脖子,痒痒的,麻麻的。
“深圳每个夏日的傍晚都有晚霞,这晚霞千变万化,每天都不一样。”
“有啥不一样,昨天我看也差不多这样。”
“你没仔细看,天空色彩的层次是不一样的,晚霞的浓淡是不一样的,甚至云层的厚度也是不同的。”
“小米,你啥看得这么细。”
“你不在身边的时候,我就天天看天,特别喜欢看傍晚的天,想着什么时候你就从天边飞过来了。”
“小米,你让我飞来,我就来了。”
“嗯,今天的晚霞因为有你,又不一样了,我要拍下来。”
一张云和天,一张我和你,小崔和小米,就这样开启了深圳的生活。
小崔很快在深圳找到了一份教师工作,不过是代课教师,而且在宝安,和小米的学校距离很远。
开学前的那个周末,小米先陪小崔到学校安顿好,小崔再送小米回坪山。两人一边换乘地铁,一边商量着,最终商定,两人周末在布吉地铁站见面,这是两人距离的中点。
布吉,不急,周六的早晨,小米慢悠悠地从学校出发,先搭乘公交,再换地铁,到达时已是中午。
小崔则早早来到,背着一书包书,他要备课,还要准备教师考编。躲进麦当劳的一角,要一份早餐,一边看书一边等小米。
“崔,你早上不是吃了吗?怎么中午还吃这么多。”
“饿,看书费脑子,耗体力。”
“你看的书难吗?我看看。”小米拿起小崔备考的书,翻了起来,翻来翻去,看到小崔做错的那些题,不禁笑了。
“崔,你没理解哩。”
“咋没理解?”
“书上写得明明白白,题目绕了个弯,你就选错了,我来给你讲讲。”那以后,每个周末,小崔都在布吉等着小米,小米不慌不忙地来到小崔身边,喝着保温杯里的花茶,不紧不慢地给小崔讲题。有小米在身边,小崔特别的有信心,他觉得自己一定能考上的。
一个周末的早晨,小崔等了很久,小米还没来,小崔着急打小米电话,提示关机。小崔更急了,直接上了地铁,奔赴坪山找小米。
来到小米学校,解释了半天门卫才让他进去,到了小米宿舍门口,拼命敲门,门终于开了,屋内,是病恹恹的小米。
“米,怎么了?”
小米的头扎进小崔的肩窝子里,涌出的泪水一下浸湿了小崔的衬衣。
原来,这周一一早,小米班的一个学生没来上学,小米在班级群问了一句,家长也没回应。小米忙着组织学生参加升旗礼,升旗礼完又是第一节课,课上了一半,级长来班级找小米,小米只好让学生们先自习。
孩子离家出走了,就在周一的一早,家长找到学校,责怪小米没及时通知家长,小米百口莫辩,级长在一旁打圆场,说先找到孩子要紧。
私下打听,社区走访,派出所报案,没日没夜地找寻,这一周,小米的足迹跨越了深圳六个区。
周五下午,身心俱疲地小米俯在办公桌上,家长打电话来,说孩子自己回家了。
安全主任和级长马上要去家访,小米也想去,级长让小米别去,好好反思一下,下周一班主任会要专门检讨自己管理中的疏漏。
小米忍着,快步走回宿舍,趴在床上就哭了。她不知道自己到底需要检讨什么,她想给小崔打电话,但正是放学时段,他担心小崔在忙。小米回想着自己的一周,脚上撩起的水泡隐隐作痛。她第一次知道坪山这么大,深圳这么大,也第一次知道,老师竟然这么难当。
就这样在床上趴了一夜,晚饭也没吃,直到小崔来敲门。
小崔像摆弄一个木偶人,把小米按到椅子上,仔仔细细地收拾着小米的宿舍,就像当年毕业那会小米给小崔收拾宿舍一样。收拾好了,小崔牵着小米,走到学校附近城中村里的一个港式茶餐厅,给小米点了一份销魂四宝饭,他知道小米爱吃这个,小崔第一次来小米的学校,小米就带他吃这个。
满满一大碗饭加满满一大杯奶茶,小米终于缓了过来,嘴角一点点舒展开了。
“崔,我是不是不适合当老师?”
“哪能呢,你对学生这么好。”
“那我是不是不该对学生这么好?”
“哪能呢,没有爱就没有教育。”
“那我们应该怎么去爱学生?”
“对,小米,我们不仅应该有爱,还要学会去爱。”
“爱你,不是学会的,是天生的。”
小崔笑了,傻乐着,牵着小米的手,在城中村的午后徜徉。香烛店门口的花狸猫用爪子捋着胡须,村口榕树下穿着薄凉衫的阿婆在摸着骨牌,凉茶店的老板娘在一包包的分拣中药,这一切,都是小崔和小米,这两位北方的青年所好奇的景象。
“崔,我在这村里租间房子,你过来陪我吧。”
“米,不行,我每天有早读,从这里到学校,第一节课都开始了。”
“崔,那我去陪你。”
“米,傻了吧,你过来也一样远啊!”
一座城,两个人,一东一西,周末太短,五天太长。
五天里的小米是忙碌的,五天里的小崔更是拼命。班主任,任教两个班的语文,还要顾及年级工作,学校的信任,让小崔觉得自己要一个劲的往前冲,没有停下来的理由。
晚上八点,小崔回到自己逼仄的公寓,衣服都不脱,直接躺倒在床上。外卖的电话把他吵醒,他赶忙下楼取外卖。取到外卖,巴拉几口,就开始看书复习。
小崔的书桌顶着墙,书桌对着就是床,中间仅能放得下一张长方形的凳子。小崔每晚都熬到凌晨,有时实在熬不住,一倒下,身子搁床上了,屁股还在凳子上。有几次,小崔就以这个姿势睡到天亮,早晨的闹钟一响,小崔无比的懊恼。后来他想了一个主意,把床挪了一个方向,直接堵住了半边门,但好处是,就算从凳子上倒下,身子也够不着床了,这样,晚上看书就不会“不由自主”地倒下。
小崔的努力终于有了曙光,学校决定设一个语文教师岗,而且学历设到硕士。小崔只要通过笔试,面试上岸的几率就会很大,学校还是有一定的自主权。
备考的那段日子,小崔狠心舍下小米,每个周末都泡在辅导班,疯狂输入。经常笔记来不及做,只能拍好照,晚上回家整理。从早到晚,吃个外卖趴在桌子上休息会儿便又开工。经历了几轮复习,小崔看到相同的内容都想吐,这时也只能告诉自己,编制未定,就得好好面对它们,咬咬牙继续啃书做题。
那个冬夜,深圳街头到处可以看到身着羽绒服的人,傍晚南山还破天荒地下了点冻雨。小崔从辅导班出来,眼镜一下子蒙了一层雾。蒙眬中,他认出眼前的人居然是小米,小米身上那件咖啡色的呢子大衣,还是他们在湖南读书时小崔陪着去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