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每个人其实在人生的天桥上写命运之诗。——题记
1、天桥卖诗
在罗湖的老城区,人行天桥随处可见。它们拱卫起了道路两旁的生活,从外形上看,就是一座人造彩虹。水库新村天桥上有几株硕大无比的古树,目测起码有上百年。树叶密密麻麻,遮住了更古旧的水库新村牌坊。刚刷新油漆,空气里飘浮着沥青的味道,呛得他打了个喷嚏。附近是几处商业住宅和出租屋村落,很多人藏身其间,不知名姓。
待众人注意到天桥上的曹诗人时,已是傍晚时分。深圳初秋,天气微凉,街面洒过阵雨,地面有些雨痕未干,人群因此移动得很快。曹诗人旁边坐着几位摆摊的各色男女。左边一对母女,卖凉粉和豆腐花。三块钱一份,曹诗人吃过,很地道,吃过还想再吃一碗。妈妈四十岁上下,有一头浓密卷发,眼睛大而有神,穿一件灰色长衫,下着牛仔裤。女儿刚上初中,蓝色校服,眉眼神态长得很像妈妈。有客人来时,妈妈负责盛凉粉或豆花,她则帮助加糖和打包。如果妈妈忙不过来,她也会帮助收钱。如果客人不多,她就会从书包里掏出作业本,蹲着放在木板钉成的三角支架上写。妈妈摸摸女儿的头,一边张望着来往的行人。
右边是卖袜子和镜子等小饰品的中老年妇女,从面容看不出实际年纪。她嗓门很大,总是笑着招揽生意。顾客们问的多,买的少,但这似乎并不影响她的热情。诗人跟她聊过,她儿女都上了大学,丈夫因病卧床多年,家里老小全指望着她。
对面是卖糍粑的小女孩,也是三块钱一份。糍粑全装在了不锈钢桶里,开了几个圆孔,只要有人来买,她便飞快地从桶孔里将做好的糍粑钻出来,在芝麻里顺势一滚,再用木制小勺子添些蜂蜜,盖上盖子,严丝合缝,就算好了。她有些怕生,声音怯怯的,像蚊子咬一般。可是样子清秀,像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她动作麻利,干起活来一点儿也不像生手。
小女孩旁边就是卖影碟的,现在科技这么发达,没有谁会去买影碟来看,除非是一些国外经典名片,还是有人问津的,但是他显然高估了这附近人的欣赏水准。因此他做了没几天就转向了卖水果,红的绿的,什么当季卖什么。这样一来,天桥上就成了他们五个人的天下了,且生意互不冲突,一派和谐。
曹诗人是个怪人,他看诗也写诗。他认为那些分行的句子并不能给生活带来任何改观,所以出了两本诗集之后就宣布退出诗坛。他愿意和妻子过些幸福而简单的小日子。早些年做过策划,还开了一间广告公司,经营得还可以,在老家买了一套房子。可后来发生了一些变故,使他穷困潦倒,甚至比杜甫当年还惨。
曹诗人喜欢写通俗易懂的诗句,尤其是白居易那种。有人认为是口水诗,其实想写好很难。全民写诗的年代,易写难工。没有那么多诗人,大多数人还在门外徘徊。当然诗人自己也没找到门路,这是他自己的说法,尽管没人愿意相信。
曹诗人在看一本闲书,左翻右翻,一行字也没入眼,倒像是书反过来在读他似的;他眯缝着眼,留意到附近有两所小学,一所中学和一个幼儿园。每天天桥上来往最多的就是学生和接送他们的家长,再就是上班族。晨起锻炼的老人也有,但是几率较低。城市里早起的人比较少,不像在农村。天刚亮就起来做农活。夜猫子多,而且深夜还是如同白昼。
“你想写信吗?”他低声问一位过路的中年男子,他“啊”的一声,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什么?”
“你想写信吗?”诗人又重复了一遍。
这下男人听清楚了,他疑惑地摇摇头,走了,背后甩出一句:“有病!”
诗人笑了,现在有了手机,什么不能写,谁还用毛笔规规矩矩地写信呢?除非是练毛笔字的学生,因为他们有这个需求。
今天看来又是空手而归,准备收摊时,来了一位七旬的老先生,他一上来就问诗人,听说你能写一手好字?
见生意来了,曹诗人脸上马上放光。“当然,当然。有什么要求您尽管提!”
“我想给儿子写一封信,催他年底快点回家,我想他回来看我。”
“好,这就动笔。”
曹诗人铺开了纸笔,只见他一眨眼功夫,就写了一封楷体小字。末尾签名留给老人。老人边看边念,眉头舒展开来。
“我很满意,多少钱?”老人签完名字道。
“五十元。”诗人说。
“这字这价钱,不贵。”老人爽快地给了钱。
给钱的当儿,周围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人。起先那些准备等笑话的人,窥见曹诗人写的毛笔字,就住了声。
行家都知道楷书和行书难写,曹诗人是行楷皆通的大家。他小时临的是素有“颜筋柳骨”之称的颜真卿和柳公权,“二王”作品也没少下功夫,当然似我者死,曹诗人写字有灵气,很快便自成一体,写得严谨又圆润。曹诗人开玩笑说:“我写的字嘛,一言以蔽之就是‘团结紧张,严肃活泼’。”旁人不以为然,但看过他书法的行家,却以为是方家之论。
越来越多的人询问,曹诗人摊前的生意一下子红火起来,他有些手忙脚乱,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那对母女不无羡慕地说:“你兴许要发达了。”曹诗人“嗯”了一声,又连忙摆手摇头。眼见桌子上的成品越堆越多,快到一摞时,他直起身子说,好了,都拿走吧。
等客人心满意足拿走,全部走完,曹诗人仔细数了数手中的钞票,估摸够这个月伙食费了。这时他用余光打量一番,才发觉身边几个卖小玩艺的都已收工回家。
日暮已深,人去桥空,曹诗人也不想再碰运气,他把东西包扎好,放入手拖车,然后慢悠悠地拉着生意家当走下桥来,首要的是解决温饱问题。他也不知道今天该吃些什么?或许吃顿好的,犒劳一下今天的战绩。一盘炒粉、一只鸡腿外加一瓶啤酒是必须的。
曹诗人随身带着一个小广播,成天价地放着不合时宜的奇闻逸事,别人听得早就耳朵起茧了,唯有他乐此不疲,引以为荣。这不收工时分,居然在广播里听到放着这样一段话:
灵魂高贵。写诗是富人的专利?恐怕不能这么说。唐诗宋词元曲,哪个时代都有哪个时代的文学,我写故我在。如今写诗的比看诗的还多。本来就是诗歌大国,没什么可说的。不说明诗歌很大众吗?干嘛要小众化呢?诗人大都很落魄,解决不了自身的问题,容易钻死胡同。为什么作家、散文家、小说家都带个家,而诗人就没有呢?大抵诗人是浪漫的,不愿为家所累。逃避现实无用,只能躲在自我虚设的城堡里,做一只与世无争的蜗牛。
曹诗人顶爱古诗,手法也飘逸如风,很多书信就是通过他来拟写再寄送的。自从有了QQ、博客、微博和微信,天涯咫尺,即发即至,如今写书信倒成了稀罕之事。
2、孩子王
一群孩子认识他,小孩有外地的,更多是附近的,中小学生也多。他仿佛有一股天然的亲和力。孩子们都很喜欢他,跟他玩闹。送早餐的,给钱的,不一而足。有个爱哭的小女孩天天笨笨地掏出小手绢给他扇风,吐舌头,红色的蝴蝶结呼呼欲飞。那种美好温暖的早晨,他好似回到了少年时代,拥有一段美妙的初恋,拥有一个贤良的妻子,生了一个漂亮聪慧的女儿。这种感受如此愉悦,完全不顾车来人往。在他看来,那些车流都是多余的木偶般的摆设。
他的世界里只有一个小小的位置,就是那座天桥,天桥两旁的绿树,树底下的花草,以及花草纷繁的公园。总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不速之客,无端打扰他的美梦,或给他一些善良的施舍,或一些暧昧的规劝。他懂得那些措词的含义。他的心芬芳过,如今已然枯萎。开过玫瑰,也有夜莺,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稻草人。大风天,暴雨天,他看《骆驼祥子》。跟自己有点像,人家是在做苦力,自己是精神上的苦力,一样得不到自由。
正当他入神的功夫,有个胖孩子趁他不注意偷走他一百元钱,等他反应过来,怎么追都追不上。
曹诗人也有个孩子,如果长到现在,应该跟偷钱的小孩差不多大。如果是自己的孩子,肯定会好好教育他,不会让他偷人钱,一定要上最好的教育,考上好大学,将来出人头地,做人上人。
曹诗人只是想想罢了,实际上连做梦的资格都没有。
第一个孩子来到世上时,他并不知道自己做了父亲,可女子却跟别人跑了;跑的时候家里什么都没留下,好像她从未在他的世界里出现过,他又成了彻头彻尾的穷光蛋。
很快地,曹诗人就打听到了这个胖孩子的底细。这个胖孩子,据说是当地的孩子王,成天在新村的出租房里乱窜,大人兴许忙,也没功夫管教他,任由他自由粗放生长。
曹诗人摸摸口袋,好在还有些钱,事到如今,也只能怪自己倒霉了。
这样过了几天,曹诗人都快忘记了这件事情。直到有一天,一位秃顶的中年男人上天桥问曹诗人,有没有看见一个胖孩子?他有好些天没回家了,家里急得不行!
对不起,前些天倒见过,不过呢他好像偷了我的钱。
啊,该死的小坏蛋,回去一定狠狠教训他。不好意思,是多少钱?
一百,不过算了吧。希望他早些回家。
给你钱。我得赶紧把臭小子找到。秃顶男人扔下一百元匆匆往桥下跑。
曹诗人看着中年男人钻入了牌坊的出租屋群落不见了。
他突然担心起胖孩子来。
天黑得很快,树边多了摆烧烤的摊挡。一个是夫妻弄的炒粉炒饭炒面,一个是纯烧烤,有鸡腿、鸡翅、鸡肾、白菜、豆腐、香蕉等等,地沟油和面油混合出来的香气飘荡起来,充斥着晚归人们的嗅觉。吃夜宵的人不少,不过多是打工族。太早出来,城管会来巡逻,白天他们也有自己的活干。所以他们都是半夜才跑出来悄悄做生意,贴补家用。
曹诗人也曾晚归,懒得回家做饭,就去帮衬他们生意。说实话,味道真不错,明知道是地沟油还是如此喜欢,不是富人偶尔吃那么一两次,即使对胃是种折腾,诗人也觉得是种享受。
不过这样的次数不会太多,诗人的生意并不如夜宵生意稳定,近来他的收入锐减,也不知什么缘故,兴许是流年不利,得罪了什么人吧?想想诗人又不甘心如此落魄。
思来想去,除此之外别无身长之技。诗人长叹了一口气。
对于小摊小贩,即使是业余帮补家用,也许是感同身受,曹诗人也觉得他们很了不起,至少是自食其力。这些小本生意,赚的是辛苦钱,却积少成多,不少早年闯荡深圳的人,由此捞了第一桶金,慢慢坐大,成就了一段似乎无法复制的传奇。
曹诗人也巴望着有那么一天,打开电视台,突然就上了富豪榜单,他做梦都会笑醒。
3、遗落之梦
天桥周边有几座楼盘,属于中心区,寸土寸金。年底了,有几栋楼层紧锣密鼓赶着工期,眼见就快封底了。楼盘名字很洋气,叫中央花园。曹诗人想这辈子住中央花园是没机会了,在天桥公园睡一晚倒是常有之事。
天桥附近还有几座小型公园。这是曹诗人喜欢她的理由,有空去那里坐坐;尽头便是绿色长廊,墙上镶了一些运动项目,如跳水、足球、击剑、游泳等等,每个项目下面都有一段文字介绍,再过去就是名人名言。绿道起点还有一双巨大的脚印,标志着提倡的健步善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