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三婶跑了。
不,准确地说,她只是出了一趟远门。
村里人所说的出门,不是从屋里走到屋外,不是去隔壁邻村走亲戚,去布镇街上赶墟也不算,而是要去很远的地方。至于有多远,有点说不清楚,至少是要走出大山。村里人给大山虚拟了一道门。
南山村是雩山深处的一个小村庄。雩山太大了,大得没人能说出有多大,平时抬头,山就跟天连在一起。如果以为那就是边界的话,那就大错特错,奋力爬上山顶,举目四望,心里瞬间要崩溃,四周是连绵不尽的山,除了山还是山。这道虚拟的门,对村里人而言,遥远得有点虚幻了。
山里山外之间,既然是虚拟出来的一道门,那么,这道门,既可以打开也可以关上。打开与关上,全凭村里人自己作主,所以,虚拟之门也是自由之门。然而,在很长时间,村里却鲜有人走出去。
南山村是个可以自给自足的村庄,山脚下有田有地,可以种出果腹的稻米与蔬菜;山上有林有木,砍伐下来,卖给木材贩子可以换些日用零花钱;柴火就更不用着急了,灶膛的火烧得正旺,转个身就可以从屋后山上捞一把归来。生活似乎可以不依赖山外世界,村里人哪用出远门?那些年,村里人基本不出门,顶多去隔壁村走亲戚,去布镇街上赶墟。
赶墟,无疑是一件值得炫耀的大事。买回两斤煤油,排了好长的队,脖子都伸酸了。扯回几尺花布,那是准备给闺女做件新衣裳,喂了一年的猪,辛苦了。这么一大坨盐,够吃一年了。一包用报纸包好的红糖,走亲戚用得上。赶墟人归来了,家里立即热闹起来,好像是在分享胜利果实。主人却在感叹,钱不经花哟。那语气分明是在炫耀。
然而,我敢肯定,村里人都想知道山外的世界长成什么样,若能亲眼看看,那就眼观为实了。
村中只有一人,一年会去一趟县城。他便是村*。村*要去县里参加三级**大会。他回到村里,必来到百年老榕树下,重重咳嗽几下,只是一会儿,便云集了众多男女老少。村长开始讲县城,讲县委办公大楼、文化广场、十字街、梅江公园、北门城楼、汽车站。所有人的目光都充满了好奇,表示心向往之。有人问,县城那儿还有山吗?村*说,当然有山,县城就在山脚下。人们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村里人尽管对山外世界心向往之,却没人迈开脚步,理由很简单,没有什么事。农村人都是实用主义者,既然没有什么事,那就没必要出远门,没必要浪费时间,花费车票钱。
然而,三婶却出远门了,没有任何事,何况她是个女人。
那天,父亲与三叔架好大板车,准备去布镇街上买化肥。我很想跟去,却被父亲大声喝住。三婶走过来,说平赖子,跟我去羊角坳。我说羊角坳没什么好玩的,不去。三婶说,羊角坳怎么会不好玩?田里有蝌蚪,有田螺,有田塍狗,运气好还可以抓到泥鳅来。我扭捏着还是不肯,三婶抓过一把菜头干,说,这是奖赏你的,这下总跟我去吧?看在菜头干的面子上,我勉强跟在三婶身后。
路上,三婶跟我说了实话:平赖子,不怕你笑话,羊角拗那鬼地方太山了,我一个人去刨田坎真有点怕。
羊角坳是钻进山缝里的一个小坑,里面的田全是三叔家的。
村里的老人喜欢讲故事,夜晚,坐在百年老榕树下,月光浅淡,烟头上的火星一闪一闪。那些故事,都是跟妖魔鬼怪有关,隐藏了时间,好像就是昨天发生的。茫茫山林中古树老藤,蛇虫虎豹,都有可能修炼成精。狐狸成精,摇身一变,变成妖艳的女人,夜半来敲落魄书生的门。还有那些没有转世投胎的大鬼小鬼,来无影去无踪,突然现身吓人。这些故事,我们害怕,却很喜欢听,听了还更害怕。
一个人在山里做事,会不由自主想起那些妖魔鬼怪的故事,风起,林木摇出阵阵涛声,一声野兽或鸟叫,都会吓死人。我理解三婶会怕。
你们这地方太山了,三婶老是这样说,不过,你们这儿没有比我那儿更山。在屋檐下纳鞋底时说,在河边洗衣衫时说,在晒场上翻稻谷时说,在菜园里拔草时说,只要身边有个人,她就说,把村里人的耳朵都听起茧子来了。
你说错了。母亲站出来纠正她,你怎么还说你们这儿?这儿也是你的地方了,瞧,那块菜土不就是你家的?那两间房子不是你家的?你已经是这里人了。
三婶知道自己说错了。这儿的确是她的地方,可她刚嫁过来不久,心里有个弯拐不过来。在她心里,她的地方,还是在那儿,她的娘家,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
要说清这儿有多山,说说这儿的田就知道。这儿的田,就是散落在大山褶皱中的补丁,有的补在山坑里,有的补在山排山岗上;补在山坑里的,一丘一丘落下去,就像随意扔出的烧饼;补在山排山岗上的,那是梯田,顺着山势飘带一般一丘一丘落下去。一亩田十几丘再平常不过了,若是有哪丘田,有一两亩,那就是村里的田胆了。田不大就算了,田坎还高,低的人样高,高的三四个人样高。人站在田坎下,就像站在城墙下,一下感到自己十分渺小。所以,种这样的田,刨田坎就会累死人。几乎是整个春天,大人都在刨田坎。田坎不刨不行,坎草会丛死禾苗,将之刨下来,沤烂在田里,却是很好的肥料。
三婶不承认自己说错话了,却讲起故事来。这是好办法,避免你这儿我那儿的争议。要知道,女人会为一件很小的事情争来争去就变成吵架。从这点上可以看出,三婶是个很聪明的女人。
她说她那儿有憨子,分到二十八丘田。每次去田里干活,都要数一数他的田。好像不数,就会被别人搬走似的。一次,他坐在最高那丘田里,从上往下数,从下住上数,数来数去只有二十七丘田。憨子急得哇哇大哭起来:不好了,我的田被人搬走了。村里人跑过去一看,差点要笑死了。田不是坐在你屁股下?憨子站起来,看了一下屁股下,转啼为笑,说:吓死我了,我以为是谁搬走了哟。
你说我那儿的田小得多可怜吧,让憨子一屁股就坐掉了。真是笑死人了。三婶说这故事时,捂住肚子使劲地笑。
这的确是个很好笑的故事,听故事的女人们一起哈哈大笑。
三婶似乎很满足于当下的生活,憨子的故事就是个证明,她娘家比这儿更山,一下子有了从糠箩跳进米箩的优越感。她应该是个没有多少野心的女人。事实上村庄里的人都没有野心。我曾经说过很多次,村庄是个没有抱负的村庄。高高的山挡住了村里人往远处眺望的视线,爬上一座山头以为看得更远,可前头还有更高的山挡着。而看村庄不累,看村庄里的人也不累。生活就是那个天造地设的样子,大家都差不多。
三婶开始干活了,捏起裤脚,抡起锄头,爬上田坎。羊角坳的田坎,每一条都有城墙高。三婶贴身在田坎上,就像一只壁虎贴在城墙上。后来看过赣州的古城墙,感觉那城墙像极了羊角坳的田坎。锄头在三婶手中一下一下刨着,坎草与泥巴如同头皮屑一样落下来。
风撩起她的衣襟,感觉她是只受伤的蝴蝶,晃动的样子让我有些担心,忍不住大声喊:三婶,你小心点!三婶回头冲我笑了笑,说没事的,然后,像是自言自语,平赖子还是挺有情义哟,菜头干没有白给。她话音刚落,脚下一滑,就像一截根断木滚下来。我心快跳出来了,三婶却从田里爬了起来。她滚了一身泥浆,样子有点狼狈。她不去擦洗身上的泥浆,反而冲我瞪上一眼:平赖子,你这乌鸦嘴。再说,算了,算了,今天不干活了,我们回家。
回到村里,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来了。他打着棒槌鼓,拉长着声音喊:鸡毛换糖哟!鸡毛换糖哟!这是最受我们小孩子欢迎的人,我跟在他身后,也大声喊:鸡毛换糖哟!鸡毛换糖哟!三婶快步走进屋里,提了一竹篮鸡毛出来。前些日子她杀了一只鸡,招待娘家来人。跟着货郎果然有好处,三婶赏了两粒糖果给我。
你这儿太山了。货郎说。
难道有比这儿更不山的地方?三婶说。
当然有哇,货郎说,外面的世界大得很,就说我那儿吧,我那儿就没有山,一眼望过去全是田,田大丘的很,你全村的田加起来都没有一丘大,一丘一丘平整得像纸一样,根本没有田坎,哪像你们这儿,田坎高得吓死人。
三婶说:那你那儿就是大地方?
那当然,货郎用很是骄傲的口气说,我们那儿的河面就有十多里宽,旁边就是铁路,每天都有几十辆火车开过来开过去,出行十分方便,头顶时常有飞机,比房子还大,可以看清飞机里的人……
三婶抬起头,目光空洞起来,眼瞳里的山越来越虚无,虚无过之后越来越真实。三婶叹了一口气,啥也没说。
当天,三婶就消失了。
起初没人们注意这件事。到了晚上,三叔买化肥归来,见屋里冷冷清清,灯没亮,灶里连个火星子都没,便去问村里人。村里人才恍然觉得,这天是没看见她。这一下三叔着急了。不过,他急得并不很死,猜想她可能是回娘家了。父亲说,那你还不赶快去看下一下。三叔连夜赶到岳父家里,三婶没有回娘家,这才真正着急起来。
村里的女人是会离家出走,那是与老公或家婆吵架了,负着气。走也不会走远,去娘家或哪个亲戚家做几天客,气消了又会回来。三婶这一走,走得一点征兆都没有。三婶娘家人就疑心三叔欺负了她,三叔是百口莫辩。村里人为三叔证明,三婶自嫁过来,两口子就没吵过架。那三婶跑哪里去了?全村人都着急了,三叔门前挤满了人,叽叽喳喳说什么的都有。是的,一个大活人突然不见了,是会令人有各种猜测。还好,村长来了。村长将村里的男人分成两拔,一拨去亲朋好友家中询问,一拔就在村庄四周寻找。折腾了一个晚上,一点音信都没有。三叔则发现,她的换洗衣裳和压在箱底的一百块钱没了。
莫非是跟人跑了。有人说,昨天就来了一个货郎。
这种猜测,让现场的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
胡说!父亲大声说。
跟他人私奔,在乡村伦理中,那是比杀了人还罪大。这是男人的耻辱,也会让亲人蒙羞,何况,还是父亲保的媒。
我家闺女决不会是这样的人。三婶娘家人也是信誓旦旦。
那她为什么要跑?村里人都把目光投到父亲身上,你算一下。
父亲是村里有名的半神仙,最拿手的本领就是占卜算卦。我觉得村里人好奇怪,没事时都在背后讥笑我父亲,可一旦遇上事了,又来求他。比如说牛不见了。父亲从不计较他们。未申酉戌亥,父亲掰着手指头,牛没有遭贼手,东方丙丁火,东方大吉大利,往东找,往有林木的地方找。果然,是在往东方向的树林里把牛找了回来。
现在,大家把目光投在父亲身上,他这个半神仙义不容辞地掐算起来,丁戊己庚辛,一个一个手指头掐着,说:应该会平安无事,她只是犯墓蛊运,过几天应该会回来。大家对父亲的掐算深信不疑。不信又怎么办,世界这么大,上哪儿去找人?
在父亲的命理概念中,人的一生是由许多运构成,七煞运、财运、官运、符运、桃花运,墓蛊运只是其中的一种。墓蛊运并不是谁都会犯。这种运不同于其它,其它运是由生辰八字注定的,而墓蛊运只是受到邪气的蛊惑。传说那些心有不甘的屈死鬼,会从坟墓里飘出来,无形无影无味无色,飘忽不定,悄然附着到人身上。墓蛊鬼一旦上身,人就失去了心智,糊里糊涂做些糊涂事。还好,墓蛊鬼只会蛊惑人一时,不会蛊惑人一世,他觉得没味道了,又会飘回坟墓中。父亲顺便给大家普及命理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