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1
商讨会是在硝烟弥漫中散场的。
负责宿管的陈部长脸色已由猪肝色变成霜色,宣布结果后,他环视一圈,冷冷地说:“散会。”
他的目光跳过了林夏子,就好像她不存在一样。
林夏子脸庞灼热如火烧。她没想到今天的商讨会会是这样的局面。全世界都全身而退,只有自己成了枪耙子。
所有人都离场了,林夏子才开始慢慢收拾笔记本、水杯、笔,有条不紊,不急不躁,与心中的凌乱形成鲜明的对比。
走出会议室,林夏子看到朱圆圆正走在十米开外的前方,与另一位同事有说有笑,看起来心情不错。
这不应该呀!
林夏子还记得昨天朱圆圆主动走过来跟自己说的原话:“见过甩手掌柜吗?这就是!给员工安排宿舍本来就是后勤部的事,就算在编人员不再享用补贴,也应该由他们去统一租赁宿舍,这是咱们最起码的福利,也是他们的本职工作好吗?!平日里怎么说的,员工的事就是我们的事!哪里需要我们我们就出现哪里!现在倒好,一句宿舍不够住了,就把我们撵出去了。哼!这脸打得比锣鼓还响!”
朱圆圆长长的睫毛上下飞扬,红红的嘴唇时扁时圆,时开时合,非常尽责地配合着主人表达心中的愤怒与不屑。
“明天还要大费周章把我们召集在一起开一场商讨会,哼,这不是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吗?谁都知道,说是商讨会,不过就是通知会!”朱圆圆这句话颇有结束的意味,林夏子就觉得自己得说点什么以表示自己把话听进去了,可朱圆圆并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而是压低了嗓音继续说道:“拿着公司给的权利当令箭,这样的歪风邪气得有人压一压才行!”
林夏子迎上了朱圆圆热切的目光,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
“明天不是要开商讨会吗?既然是商讨,就表示可以提意见,对吧?那我们就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成不成另说,总得让咱们这些打工人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对不对?他们得寸进尺,恃强凌弱,我们可不能沉默是金,助纣为虐,是不?”
林夏子在朱圆圆一连串的反问中点了点头——不管认不认同,表面上的礼节总还是要给的。
“夏子姐,你知道的,大家伙儿最信任的人就是你了!”朱圆圆又用她的大眼睛盯着林夏子,修长的十指握住了林夏子的一只手,力度可观。
林夏子不太习惯这种兜头递过来的高帽,笑了笑,没接话。
“明天,咱俩一起啊!”
一起做什么?朱圆圆没有明说,但林夏子却知其言下之意。
说实话,在林夏子看来,这起让朱圆圆如此义愤填膺的事其实是件挺稀松平常的事。事情大概是这样的,公司最近新招了一批员工,单身青年居多,宿舍需求量陡然增加,之前在城中村为员工统一租下的二十套宿舍成了“僧多粥少”的香饽饽。于是公司出了新规,在编人员不再享用宿舍福利,需在月底前搬离宿舍,自行寻找住处。理由是,在编人员工资已经包括了住房补贴,不能重复享受同一项福利。
初闻新规时,林夏子并不觉得公司的做法有多过分,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让她有些头疼的是,自家的新房快装修好了,年底就可以搬进去,现在横生枝节,半年内得搬两次家,确实有些烦人。不过,还能怎样呢?搬就搬吧,公司的统一规定,没必要搞特殊。这是林夏子多年坚持的生存之道——循规蹈矩,安守本分,就不会出大错。她就等着明天的商讨会结束后去城中村转一转,找一间相对合适的房子就搬过去。她甚至计划着,有些用不着的东西打包好了就不拆封了,这段时间一家三口试着过一种极简生活,省下二次搬家的一些麻烦。
作为一名有八年工龄的老员工,林夏子知道公司组织的商讨会不过是走走过场,以示公司的公开公平公正——按过往惯例,会议流程通常是这样的:先由公司负责人摆事实,说方案,再请参会人员举手表决、通过,负责人表示感谢、宣布散会。简单流畅快捷——有点儿眼力劲儿的人都知道能在会上宣布的事都是板上钉钉的事,没必要自讨没趣。
林夏子不苟同这种表面功夫,却也绝不会跳出来反对,她向来缺少棱角,信奉以和为贵。只要事情没到伤筋动骨的地步,她都能接受。
包括这次让她在月底搬出公司宿舍,她也能接受——那些刚毕业的年轻的新员工的确需要一个安身之所。
但朱圆圆的话突然让林夏子觉得这件事好像不太能接受了。搬家本就是一件劳民伤财的事,半年搬两次家,那就算得上是伤筋动骨的事了。公司这样明目张胆的“喜新厌旧”,是不是不太合适?
这个念头一起,糟心的感受就像蛇一样缠上了林夏子。一整个晚上,林夏子都在想着朱圆圆的那句话:“明天,咱俩一起啊!”
多亲切的邀约,就像约着一起去看一场电影一样。
林夏子觉得自己不能负了这份信任。
2
商讨会如期进行,除了个别请假的,一共有十二个人参会。陈部长满脸歉意地传达了公司的新规,临了加一句:“大家吃对这项新规有没有什么意见或更好的建议呀?有的话尽管提出来哈!我们尽量完善,只要是合理的,我们都会听取。”
陈部长讲这些话的时候,语调是轻松而平稳的,因为按照以往惯例,这个时候他只需要静止个十秒,就可以说:“既然大家都没意见,那我们就举手表决吧。”
却有人举起了手。
陈部长有些吃惊,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他微笑着说:“林工,请说。”
林夏子心里是忐忑不安的,却觉得非说不可:“陈部长,我觉得这样做对我们这些老员工不太公平,为员工提供宿舍是公司一直以来的福利之一,公司完全可以再集体租赁一处新宿舍,解决新员工住宿的问题。”
到底是个硬撑起来的软柿子,林夏子讲完这些话后,脸烫得滋滋响。为了能让自己有勇气把话讲完整,她的语气极快,语气还有点冲。
“这个问题嘛,我刚才已经讲过了,在编员工的工资里已经含有住房补贴了,咱不能同时享受双重福利是吧?”
“那也不一定要老员工搬离宿舍呀,公司可以到别处再租房子给新员工当宿舍,我们的房租我们自己承担,是不是比让大家都搬走更便捷一些?一家老小住在一起的,搬一次家可真不容易!”
“公司能理解你们的难处,但也请你们理解一下公司。你们现在住的宿舍楼离公司近,新员工集中住在一起可以有个照应,公司也方便管理。你知道的,现在城中村的房子也很紧缺,想找一个既能集中整租价格还合适距离也适中的地儿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们这批资历深的员工大多都已成家,一家人另找住所可随自己心意,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合适的。而且,既然房租由你们自己承担,就没必要挂着公司的名义租赁了,这样既增加了公司的管理负担,一家老小还得遵守公司的住宿管理条例,是不是有点画蛇添足了?”陈部长的口才是真的好,林夏子说一句,他直接回十句,且句句在理。林夏子红着脸垂着眼睑咬着嘴唇——她还从来没有在公众场合跟领导提过意见,她不知该如何应对意见不被领导接受的局面。
“帮员工找宿舍不是你们部门该做的事吗?为什么要把责任推给我们?”林夏子下意识地回了一句,等她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之后,已经收不回来了。
“林工,请注意你的措词!什么叫把责任推给你们?!我们后勤部不就在解决员工宿舍问题吗?公司明文规定,凡在深圳已购房者,原则上不可再租住员工宿舍。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们家去年年头就买房了吧?考虑到还没交房,公司也并没有急着让你们马上搬出宿舍是不是?现在公司有实际困难,让你们搬出去也不过是按章办事,怎么倒还成了我们的不作为了?”
陈部长的声量提高了一个八度,语速也启用了2.0倍速。林夏子没敢抬眼看陈部长,却知对方此时的脸必是猪肝色——他情绪一激动脸色就会变,这是全公司上下都知道的事。
会议室的氛围在陈部长犀利的言辞中迅速紧张起来,交头接耳的人都闭上了嘴,会议室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林夏子心里已经开始后悔了,既为自己的出言不逊,更为陈部长的言之有理——陈部长在众目睽睽之下毫不留情地反驳了自己的意见,而她却不得不承认陈部长句句在理,而这些理,平日里林夏子是谨记在心的。
今天是怎么了?是脑子被驴踢了还是进水了?
沉寂过后,陈部长照例走完了流程:“还有谁有意见吗?有的话尽管提出来,现在不提,会后就不能再提了,这是大家都得遵守的纪律。既然没有,那我们就投票决议吧,好,全票通过!谢谢大家的理解与支持!散会!”
会议就这么散了,林夏子收回举起的右手,不知该如何用这高举的手收拾这残局。
走廊有点长,林夏子继续看着朱圆圆的背影,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不是又被朱圆圆摆了一道?
昨天她说什么来着?“明天,咱俩一起啊!”结果呢?!
3
林夏子很想冲到朱圆圆面前,让她给自己一个解释。但再想也只是想想而已,这种明摆着会撕破脸皮的事,林夏子做不出来。
吃一垫长一智吧。林夏子回到办公室门口,侧头看到楼下那两棵菩提树正以截然不同的姿态立在阳光下,一棵活在夏季,枝叶葱笼,青春热烈,一棵伏在冬季,枝干横逸,黄叶飘零。
菩提多自在,盛衰皆由心。林夏子叹口气,心想,人心若菩提多好。
或者,无心也很好,无处惹尘埃。
办公室里,邻座花娇娇正和坐在她后面的郑娴嘀咕着什么,见到林夏子,花娇娇立马送上一张极度夸张的笑脸:“夏子,你可真是太勇敢了!你没看见陈部长那张脸,比添加了色素的猪肝还紫……”
“就是,平时看你走个路都怕踩死蚂蚁,没想到一刚起来,倒很有女中豪杰的风范呀!”郑娴立马附和,语调同样浮夸。
林夏子笑了笑,拧开保温杯,用杯子挡住了脸上不敢苟同的表情,心说,刚才干嘛去了?
一杯水下肚,饱腹感带来安全感,那种悬在半空中的虚无感消散了一些。林夏子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脑子仍旧一片混沌。
“夏子,说说呗,今天这出戏是不是有幕后大导演呀?”花娇娇凑过脑袋压低嗓音,“这可不太像你的行事风格呢!”
林夏子心里闪过朱圆圆的影子,却没张嘴。
“是不是跟她有关?”花娇娇朝朱圆圆座位呶呶嘴,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
林夏子笑了笑,还是没说话。
“沉默就代表肯定喽!”花娇娇像得到重大情报似的,立马转过头对郑娴说,“你看吧,我就说她心眼多得像鸡笼吧!口蜜腹剑,借刀杀人,说的就是她这种人!够绝!”
“娇娇,不是这样的。”林夏子不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噢,还有更精彩的版本?!快说来听听!”花娇娇伸长脖子,恨不得把椅子挪到林夏子的座位上来。
林夏子看着花娇娇变速极快的脸,不由得想起公司的人给她取的名号:花妖。现在看来,真是形神兼备。
“事情没那么复杂,你们别误会了!”此刻的林夏子只想静一静,想想怎么去跟陈部长道个歉。虽说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可泼出去的水也有不同走向:有的上天为云,逍遥自在;有的下地成沼,淤泥缠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