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一根皮带栓紧乡愁

一个巨型的爬行动物，默默地趴在路边

我知道，它并没有哑，一路的长途跋涉

找不到吻合的词汇

表达此刻的心情以及对明天的向往

我说，今夜楼下来了一辆超长货柜车

无人回应。风躲在拐角处

跟流浪汉一起打呼噜

我望着它，它回望着我

掌心里的汗在流徜，许多心酸的往事也在流徜

楼下的超长货柜车在等货

对面的工业区，在没有星星的夜晚

各个窗口源源不断地倾泻着亮光

打螺丝的女孩用螺丝批叩问神灵

每一个声响，都是一道火花

而货柜车闭口不谈理想

它深知，不可能凭一己之力

把崭新的时代从大都市托运到乡下

我站在阳台上

看货柜车假装淡定，质疑风的安逸

想象着帮打螺丝的女孩安装一对隐形的翅膀

路边的树在暗暗发笑或者发誓

星星隐入高空。真正的无字天书

司机和我都读不懂。他戴着墨镜

掩饰岁月的苍白。而我在阳台上

用一根皮带束紧腰身，栓紧乡愁

以单薄的收入思索明天的出路

八月，我敲开沉封已久的键盘

用一首小诗慢慢地走近睦邻

空瓶子里的隐痛，我无法想象

我从事会计工作7年

早已学会对生活的精打细算

也许这是遗传。但我无法精确地算出

40年光阴的长度，以及母亲的高度

当我抵达故乡一个叫家的所在

我惊讶于眼前一堆凌乱的空瓶子

有多少？我竟茫然到不会算数

我从1开始数，数到33时，哽咽了

手发酸。泪水冲出身体。我冲出家门

故乡的风，亲切而陌生，生冷中带点嘲讽

故乡的风，吹皱了八旬母亲的脸

那是最真实的病历本。不光写着沧桑岁月

还清晰地写着：骨质疏松、腰痛、神经痛

母亲就在眼前，我只需走近她

就能和她对话，替她揩去疼痛

我不敢问她，你有多疼

我微信问妹妹，妈妈痛起来会怎么样

妹妹说，痛到起不了床弯不了腰

妹妹还说，她经常拿风油精擦拭痛处

谜底已浮出水面。终于明白，为什么

家里会有这么多风油精空瓶

那瓶子里装着的都是母亲的疼痛

而空瓶子里的隐痛，我无法想象

我默默地拥抱那一堆空瓶子

然后紧紧地抱着被疼痛掏空了的母亲

故乡的菜花

新年的钟声正在酝酿一坛糯米酒

核酸检测是开坛的起子

医院排起的长龙

是故乡放养的思念

第二次去医院查询，结果还没出来

晚上九点的火车，蠢蠢欲动

必须九点之前把自己塞进火车

火车那头，住着76岁的爸爸

倚在故乡的门口，和爸爸聊天

一道囗子，刺痛双眼

刚刚出炉的孝心也被划开一道口子

冷冬天。破袜子。老父亲

这是一幅冷色调乡土写实油画

我问爸爸，你没有新袜子穿吗

他说，每天要种菜淋菜

啊，对他来说，袜子是一种束缚

无法尽情发挥描绘春天的才情

我说，别种了

他说，一出门就有新鲜的蔬菜这才是故乡

原来父亲还是位诗人

我蹲下，给爸爸手洗那双破袜子

它是孕育春天的子宫

那道囗子，容得下三根手指

哦，下一个春天，已开三指

冬日阳光。晾衣杆上的烂袜子。远方归来的我

构成一幅崭新的油画

满篮的菜花，爸爸亲手种的菜花

恰似一坛美酒，糯米酒

41岁的我被朵朵菜花灌醉

我想象着

76岁的爸爸一勺勺地用水喂养它们

肯定也会蹲下，帮它们拔去身边的野草

正如当年替我们拔去成长的烦恼

也许还会和它们对话，喊它们快点长大

在想象的菜地里，我窥见一双破祙子

恰似一朵鲜嫩的菜花，茁壮成长

你把自己坐成一首无字诗

在和故乡说再见之前

我上楼顶去找你。给未来的日子

储存一点你的音容笑貌

你骨质疏松。在我眼里，你哪儿都松

就手不松，心不松，固执的脾气不松

医生建议你有空多晒晒太阳

楼顶离太阳近。你喜欢九点钟的太阳

干净，新鲜，有朝气

能把你带回力大无穷的年纪

教完书回来，还能一口气干倒一片稻田

我说，车快到了，我要走了

你紧张地站起来，说要送送我

这个时候，你不得不松手

我也强行说服自己不得不离开

上车地点离家有几里地远

我说，你身体不好，路上颠簸，就别去送了

你却坚持要送

你是怕再没机会看到女儿

还是怕女儿迷路

我不知道，也不敢多想，多想是罪

你的坚持一定有你的理由

就像你退休了还坚持种地

坚持教没文化的老人认字

坚持义务辅导留守孩子们写作业

看着你踉跄前行，我好想

按住地球，让你稳稳地走好每一步

就像你曾经教书育人时的心情

我劝你：妈，不用去送我

你固执地往前走，走得大地都颤颤巍巍

我突然发现，固执是一种刻骨的爱

弟弟拉出三轮车，喊你上车

网约车还没到，我不敢扶你下车

我知道你如今站不了多久

你这一生站得太久了

你需要坐，需要另一种姿态

如果我不走，我会是你最好的凳子

但是，你不习惯坐

你怕把时间坐扁，把希望坐扁

你这一生都把自己当成垫脚石

只可惜，我没能登上你期待的高峰

我只能去外面打工。说好听点

背井离乡是时代赋予我的使命

我无法预计网约车到达的时间

我安抚你别着急，陪你坐在三轮车上

你点点头，把自己坐成一支粉笔，笔直笔直

我偷偷瞄你。你似乎在盯着我看

又好像在望向远方

我知道，你希望车快点来

又不希望车快点来

我们把时间、分别前的话，通通缝在嘴里

都生怕一开口就滚下热泪

砸伤这个阳光明媚的春天的早晨

网约车司机说，五分钟之后抵达

你激动地用力蹬了蹬脚

你想站起来，想下车亲自送我上车

最终，你咬咬牙捶打自己的腿

我上前想扶你，扶起你整个晚年

你却大声喊道：别管我，快上车

车到了。我跳下三轮车

逃出你的视线，钻进车里

我不敢回头再看你一眼

我眼里装着后视镜，后视镜里装着你

你把自己坐成一首无字诗

欢腾的水花

新年的钟声敲击着耳膜

我还在赖床。耳背又驼背的爸爸先听到

他说，今天中午我们吃6斤重的大阉鸡

那是爸爸积攒多年的陪伴

他习惯了鸡飞狗跳的日子

而我习惯双手在键盘上敲打生活

我单手拔鸡毛。爸爸没笑我不专业

终于收拾完了。爸爸将鸡一分为二

放入滚水锅中，加入最补的乡土话

朵朵浪花在锅里奔跑。那是

鸡的灵魂。在拷问我

它用一生的信仰滋补我这个远方客人

而我避而不谈信仰，只听到欢腾的呐喊

鸡皮越发透亮，满屋溢香

岁月骑在爸爸的背上播种寂寞与期盼

一年当中，只有过年这几天

我才是驼背爸爸的女儿

其他时间，我是工人、下属

母亲、妻子的身份也淡如清汤

此时，我靠近，再靠近，大声地喊：

爸爸，过年好！

爸爸耳背，但我知道他能听清

哪怕我没说出口

每天，我都紧挨着爸爸坐

把平时没能说的话都补上

我内心里也有欢腾的水花

但绝不是泪花，也不是汗水

而是我积攒了一年的话语

太多太多，压在胸口。此时

跟锅里的水花一样

开始翻腾，欢快地奔涌

在爸爸脸上开出灿烂的花朵

原来爸爸不仅壮胆还壮胃

在外打工，一年才回一次家

风风火火赶回心心念念的家

刚进家门，就闻到辣味

那是生活的味道，不镀金镀银

镀的是父母的牵挂

我不爱吃辣菜，怕上火长痘

当爸爸端出辣菜，胃瞬间觉醒

我什么都不怕了，大口吃起来

原来爸爸不仅壮胆，还壮胃

爸爸领着我去看他的菜地

好大一块田，各式各样的菜

那是他晚年的子女，子孙满堂

他天天伺候，天天盼

真正的子女却在远方

伺候所谓的梦想

爸爸没忘记我这个闺女

种了好几样我喜欢的菜

他一样一样地指给我看

每一棵菜都守着一件陈年往事

多年的打工生活，沉淀一身韧劲

我渐渐懂得平凡生活的历史底蕴

我开始喜欢土豆、萝卜、菜花

乐意亲近泥土，向往乡村生活

或许这一切，都跟爸爸血脉相连

爸爸，我想吃土豆

我一开囗，爸爸就高兴地说：

好！好！好！

爸爸又忙活起来。土豆熟了

爸爸先盛一个给我，叫我趁热吃

人到中年，才渐渐明白

世间很多事，都要趁热

吃着热气腾腾的土豆，嘴里没味

没有辣味，却很呛鼻

呛出两汪热泪

爸爸发现我又长痘痘了

正准备把辣菜倒掉

我连忙喊住：

爸，别倒，留给我今晚吃

你向我摇过来

再见你，已时隔两年

光阴把你的头发染成霜花

岁月把你的双眼迷成浓雾

时间把你的双腿榨成枯木

终于，你扛不住了

住院18天，你比我们更心疼

当你向我摇过来

我别过脸去，试图让那堵墙

堵住汹涌澎湃的洪流

你单脚摇啊摇。一浆划在

时间的湖面。你慢慢地划

急促的呼吸仿佛把你的背压得更驼

连空气都忍不住停下脚步

等你，扶你，宽慰你，为你加油

我没有上前，只专注地看着你

你每迈开一步，我都为你捏一把汗

我张开的双臂，随时准备接住

你摇摇欲坠的晚年

78岁的妈妈，骨质疏松

另一条腿形同虚设，正如……

单腿滑行的你，勇敢而坚定

是因为前面有女儿在等你吗

正如我和妹妹幼时学步

你缓缓地摇近我，河流在你身体里波涛汹涌

我稳稳地接住你，扶着你往家的方向走去

我想给自己安一个诗眼

等红绿灯时，让自己安静下来

打量身边的人

等客的摩的佬、独行的老人

看到他们，我会想到很多哲学问题

比如红灯。为何人的身体亮红灯

就离天堂不远了，而不是停止老去

人至中年，我更关注老人，关注生离死别

远在家乡的父母，已老成一个生痛的词

老成一个让我黯然神伤的意象

如果父母就在眼前，我能为他们做什么

母亲不能弯腰，我愿成为她的腰

轻松地捡起掉在地上的饭粒

捡起阳光明媚的笑脸

父亲没有牙齿，我愿为他熬松软的饭

人是铁饭是钢。我要把他打成

一柄好刀。斩断一切病魔

再给母亲买套新内衣内裤

给父亲换几双新袜子

新的，如同春天，可以通行的绿

好友问我，今天写诗了吗

我说我想给自己安一个诗眼

这样，我就能源源不断地写诗

把父母写进诗里，永不老去

把家乡写进诗里，假装从未背叛故乡

但我更想借助诗歌的天马

驾着白云回到家乡，看看

在我离开之后，他们

如何安度摇摇欲坠的晚年

长裙的远方

阳光，悄悄地走过来

叫醒窗外的一棵树

将饱满的热情投向树叶

顺着光的亮度，它身上的绿

散发出的光婉如彩妆

我端坐在客厅，陪时光一起发呆

一天的时光漫长过绿树的身高

我需要腾出一点时间，自己和自己做伴

阳台上晾晒的长裙

喊我，看它自娱自乐的起舞轻盈

我确信，这个时候没有风

吹向这个安静的角落

哦，是夏日骄阳相中了这条长裙

非要跑过来和长裙一起耍

去年，就是这样的夏天

你出现了。你说：跟我一样

穿上长裙，沐浴一袭清凉

把裙摆穿成飘逸的云彩

我慢慢睁开忧郁的眼睛

和你一起打量

为夏日而生的新裙子

你像夏日的阳光一样热烈

又如这身裙子一样清凉

给我平静的生活带来生动的音符

亲爱的妹子，我们相处了386天

你说你要去远方寻找你的梦想

去吧去吧，你属于远方，属于未来

此时，在这个安静的午后

我的心情跟着阳台上的长裙

起舞。轻盈，如你年轻的笑靥

我缓缓地打下一行字：再见，亲爱的妹子

见证慢镜头

40岁。我剪去深爱的长发

再着一袭素裙。用崭新的形象

装饰老家的新房。我与青春

再次重逢。母亲却在用生命续写

力量。装扮故乡的春天

黑夜来临。欲捆住一切生的机能

母亲淡淡地说，天黑好睡觉

我用1.5的视力聚焦母亲

写满哀伤却又坚毅的脸上

嵌着两束亮光，如利剑刺穿夜空

于母亲而言，睡是一个无奈的动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