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01
她从省城机场出来时,已是下午五点,天色阴沉。她皱了下眉,叫了辆网约车。她打了个电话给助理,报了平安。机场到老家县城大概一个半小时,如果塞车,小两小时也是要的。她已很多年没回县城了,记不清具体时间。
车子在一片笼罩着烟雾和灰尘的道路上行驶,让她不适,她下意识用手捂住口鼻。离县城越近,她的内心微微雀跃起来,多年没回来了,一路却变化不大,城东的经济开发区在盖房子,司机说房子盖了好多年,脚手架和绿网都没拆,烂尾在那里。
“路怎么这么泥泞?”她嘀咕了一句。
“可不是,前几天一直下雨,昨天还下暴雨呢。你来得正好,今天转晴了。”司机叹息一声,“哎,县城始终发展不起来啊。”
她没接话茬,只提醒司机开稳当点,别打滑了。她将车窗拉下些许,一股说不出的气味扑面而来,她又把窗户关了。许是刚从前几天的恼人雨水里朗润起来,沿街的花圃和电线杆上晒满被子、衣服,露天一小块水泥地上还晾晒着春笋、芥菜干、野蕨菜、苦菜,与灰尘混杂在一起。用红酒糟烹煮过的春笋,在阳光的暴晒下挤干了水汽,清香彻底冒了出来,有股说不出的异常味道。她对这味道并不陌生。哪怕多年未回来,她也完全记得。这些味道就像记忆的导火线,猛地点燃某个叫乡愁的爆竹,噼噼啪啪地在鼻尖响彻不停,钻进脑海。
前面是条泥泞小巷,车子不愿进去,她在街口拐弯处下车。她也想走走。这条南方城郊街道到处积水,尘土和污水,泥泞和肮脏,纵横交错。路旁有几辆被遗弃的自行车和电瓶车,破损残缺,耷拉在路旁,像衰败的老人,毫无生气。她下意识提起裙裾,踮着脚走路。其实也不至于弄脏裙子和高跟鞋。
她的目的地——那熟悉的钟楼就在不远处,一眼看去,破烂了很多。老家的这条路她走过很多次,那些踩踏过的青石板长满青苔,有些湿滑,墙壁上坑坑洼洼,摸上去就如同抚摸布满弹孔的城墙,分明是衰败的痕迹。然而,就是有种说不出的味道和气息吸引着她,拉扯着她的味觉和嗅觉,刺激她的大脑中枢,久违了的故乡让她开始兴奋,好比一个孩子看到幼时玩具,眼睛放光。驻足此处,她仿佛置身十几年前的街头巷尾,那模糊不清却湿润无比的场景如潮水袭来。
她觉察到没人认出她了。她像一个外地来的普通游客,有着超越县城的入时打扮,杂花色露肩短打裙,过膝翻皮长筒靴,挑染成栗色的波浪卷长发披肩而下,一看与本地女孩大不一样。开始有路人好奇地回头打量,怯怯的目光还等不及她回应就收了回去,匆匆逃离。她露一丝微笑应对,搜刮脑袋里仅存的记忆,最终也没想起什么。她依然不习惯路人的指指点点,比T台上的闪光灯更让她不适。
02
六个小时前,她在公司的试装厅给一个模特试装。她让模特不断变化坐立姿势,一会儿,左手拿个芭比娃娃,一会儿,右手搭一条薄丝巾。模特们笑盈盈地配合着,她们知道,眼前的女人是业界大咖,芭比娃娃和丝巾是她最喜欢的两个元素,她总能抓住这两个亮点搅动诡谲变化的时尚圈。没人真正去探究她为何喜欢芭比,她也从不说明。在一次秀场总结时,她透露过,芭比能带来很多设计灵感。在她看来,芭比娃娃不仅是玩偶,更是有生命的伙伴。在她的调教下,模特手中的这些娃娃顿时灵动起来,瞬间沾染某种灵气,模特身上的服装也变得栩栩如生。
十天前,她凭借“亲爱的芭比”系列时装获得米兰时装周最佳突破奖,刷新深港时装界奖项新记录。香港新闻界和时尚界很快嗅到热点,混杂着时尚元素和励志肌理,半壁江山闻风而动,立马策划了一台走秀,全方位报道“亲爱的芭比”。发布会在中环举行,规格碾压许多二三线艺人。她被簇拥在鲜花和丝绸布置的场地中央,笑盈盈地喝着依云矿泉水,回答各路记者的刁钻提问。她目光澄澈,皮肤白皙,犹如芭比娃娃瓷器般的质感。次日的新闻通稿这么描绘,她看了娇羞一笑。助理打趣她,以后该叫“芭比公主”了。
发布会结束,她需要到酒店休息会,晚上还有一个酒会。申格基金合伙人约她谈下阶段合作,她明白必须趁此机会将“亲爱的芭比”品牌推出去,引进资本是明智之选,也蕴藏着风险。她瞅着还有点时间眯一眼,助理手中的手机响了。
“大陆的电话。”助理轻声征求她的意见,问她要不要接这个来电。
她示意助理帮她接,她继续打盹。助理告诉她,“是你家人电话,说你嬷嬷快不行了,问你能不能回去一趟……”
她示意助理赶紧给她安排和申格合伙人洽谈的包厢,并确保避免无孔不入的记者前来打扰。她必须敲定当日的合作意向,然后次日一早赶回老家。
两天后还有走秀彩排。助理提醒她。
这时回老家,至少需要一周时间,事情肯定被耽搁了。她握紧拳头,轻敲桌面,暂无万全之策。一旦计划被打乱,很多机会将永远失去,她不想见到这种事情发生,这个电话真不在她计划中。她像浮在半空的鱼,看似要飞翔,却有随时跌坠的可能。
她与助理商量是否能够推迟走秀时间,或者取消。助理听她这么说,脸色煞白,“如果您缺席的话,要支付赔偿金……合同里面签了特别条款,要求您必须全程跟进……”
她阻止了助手,让她安排晚上的洽谈会,顺便帮她订次日下午的航班。利用这个空隙,她要接受某个极具影响力的媒体记者的独家采访,她与记者相谈甚欢,妙语连珠。她想到刚刚结束的发布会,她站在舞台C位,对于这个位置,她走了无数荆棘密布与艰苦缠绕的路。在米兰的最高领奖台,接过世界级顶级名模凯特摩丝递来的奖杯,她用意大利语说了Grazie(谢谢),下面一片欢呼声。凯特摩丝真诚地向她祝贺,与之亲密合影。她没想到,这张合影迅速登上深港所有媒体,“东方芭比公主”的称呼开始被提及。回到香港,媒体记者对她来个全方位无死角的拍照,让她疲于招架。她不是没见过大场面,受邀参加过戛纳电影节和巴塞罗那时尚派对,获大奖是头一遭。对于时装设计师,这种顶级荣誉的冲击波是巨大的,它意味着脚下的红毯已铺满鲜花,时装大师的身份也正在向她招手,款款靠近。
“芭比,芭比!”观众席不时爆发出呼声,她挺不适应这种狂热,这些莫名的来自粉丝的狂热让她兴奋,又让她窒息。她到底不是八面玲珑的人。她对外人有自己的一套,不冷不热,看到人嘴角微翘,满面春风,不媚俗,不高亢,恰到好处的谦卑。她一直就这样游弋在热浪逼人的现场。接受狂热的崇拜目光和欢呼。她总算扬眉吐气,再也不是那个丑小鸭了。多年积累的能量终化成闪烁霓虹。
“芭比小姐,您的时装主题一直以芭比作为主题,请问有什么特别含义?”这种提问司空见惯,她总有一个回答模板,“因为我英文名叫芭比啊。”但这次,她想真诚地回答一次,“因为我的家人。”
“这个家人是你什么人?为什么会带给你爱的灵感?”记者八卦且挑衅的提问,充满无限暗示。她哑然失笑,显然对方把这个“家人”理解为其他意思。这么锋利的刀刃让她难以招架,她后悔不该说出真实想法。
助理机智地替她解围,“家人当然有多种,你想是哪种就是哪种。芭比小姐今天有点累,活动到此结束。”
若是从前,她才不再在乎。她我行我素,不在意他人想法,完全将精力放在作品琢磨上。她记得某记者曾挑衅她:
“你是如何从一个丑小鸭变成黑天鹅的?”
她一句话强硬地撂过去,“至少我是只天鹅。你们呢?”
现在不同了,她如今真的蜕变成一只高傲独特的天鹅。香港到处都有她的通告,她如一只引吭高歌的天鹅,头顶皇冠——在成为知名设计师之前,她是很好的“颈模”,她的脖子圆润且修长,颇像好莱坞明星斯嘉丽约翰逊。她喜欢与芭比娃娃合影的嗜好,也成了一种流行符号,社交网络上到处是模仿她和芭比合影的照片。“她和她的芭比”已经成了年轻一代的社交话题,她的时装展区成为新晋网红打卡地,每天游客络绎不绝。
“芭比,芭比。”她还经常能听到这样的欢呼,她的影响力完全不亚于那些新鲜多汁的影视明星。她成了时尚界的崭新符号,很多人因为她走上艺术之路,她身上有着不可多得的艺术魅力,尤其她极具影响力的励志履历更是深深激励着无数年轻人。很多人把她当作标杆,多少人幻想像她一样,有着超人的天赋、毅力和勤奋,实现不可思议的人生飞跃。
03
她走在一条灰暗而苔藓斑驳的巷子里,老旧的水泥地面坑坑洼洼,她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高跟鞋跟嵌进去。她似乎找不到老家的具体位置,在原地转圈,这几年的新农村建设将县城模样修改得面目全非,有些巷子被拆了,有些古民居也没能保住。很多隐藏在小巷里的老房子,要不是街坊邻居据理力争,估摸也成为烂尾新楼盘。她印象中老房子的那条巷子入口有一水井,井水早没人喝了,有些邻居汲水来洗衣服,倒还是有点用处。
她往前走了几米,果真看到那口水井,已处于荒废的水井,早已没有人潮熙攘的痕迹。周边一个人影都没有。
她探着身子往井里看,“姑娘,小心咯。”她被吓了一跳,抬头看,与一位长满络腮胡的大叔目光相碰,大叔挑着两大筐春笋,露珠晶莹剔透,如珍珠般滚圆地游动在笋壳上。大叔打量她好一会,“你,你,你是——小花吧?”
她惊讶看着对方,丝毫想不起对方是谁。
“我是春叔呀,呆瓜爸爸啊,你小时候经常来我家做作业哩。”胡子大叔急切地自报家门,生怕她像一枚闪电消失在眼前。
“呆瓜”这个名字让她浑身一振,她脑海里立马搜索残余的记忆,不一会便浮现出略显陌生的画面。她记起来了,呆瓜曾经是她最好的同学。眼前的大叔果真是春叔。好几年没见,春叔苍老得完全不认识了。
“哦,春叔,是您啊,您老还好吗?”她礼貌地问好。她越礼貌,春叔越局促不安,她看出来了,转移了话题。
“呆瓜呢?他在家吗?”
“呵呵,挺好,我挺好的。呆瓜在厦门哩,前一阵刚回来一次,说有事,没待两天又回去了。”春叔的热情一如既往,感觉有说不完的话,“你也还好吧?都好几年没看到你了?你都变化这么大了哩。对了,你小叔昨天还念着你哩。”
“是啊,是啊。他一给我电话,我就回来了。”她猛地忘记给小叔一个电话,懊恼地掐了掌心一下。
“好,好。就是你嬷嬷太不容易了,没享福……”春叔轻叹一口气,走了。
她眼前忽然一片模糊,混着灰尘与泪水。一条尘土弥漫、鸡鸭乱飞的小巷子在眼前铺开,天天泥泞湿滑。那口老井前每天排满长队,邻居们经常发生口角,笑骂一通很快又和好了。
她那年七岁还是六岁,之前她不住在这里,她是跟着嬷嬷来的。后来又来了一年轻人,嬷嬷说是她小叔,她看到其他小孩都有爸妈,嬷嬷说他们去了很远的地方做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