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一
从写字楼前经过时招娣总会流露出不舍,好像多呆一会儿她就能进去似的。她对那里面所有的事物都充满了好奇和向往,尽管她瞧不上楼里那群穿白衬衣黑裙子的文员,但是她做梦都想穿上那一身衣裳。她从不为自己穿的是厂里最难看的蓝色工衣而自惭形秽,她自以为比写字楼里的那群文员要好看得多,如果她穿的是这身职业装,白衬衣往黑裙子里面一扎,胸是胸腰是腰,一定能迷住刘助理。刘助理不同于其他台干,他是老板的侄子,写字楼里的行政经理都得听他的。她们都说他长得像谢霆锋。我倒没有看出来。
“迟早有一天我要进去的。”招娣咬牙切齿地说,带着求而不得舍而不能的恨意。她站在写字楼前,故意愣着不动。她每次都会做出这样的傻样,就是想让我拉着她走。我当然明白她的心思。我推着她,她一边走,一边不舍地回头张望。
一只鸟从我们前方飞过,“吱”地一声,钻进写字楼前边的那一棵高大的阔叶榕里。她又开始盯着那棵阔叶榕发呆。
“真是服了你了,”我笑着推着她走,“加油吧你!”我希望我和她都像那只鸟,一挥动翅膀就能飞进写字楼。
我总会顺着她说话,我怕打击她的嚣张气焰的同时也会影响到我的气势。进写字楼是厂里每一个女工的心愿,我们看见她们,眼睛里的羡慕毫无遮掩地流淌出来。在写字楼工作彰显的是一个人的身份地位,她们有冷气吹,有小食堂吃,有单人间住,有高工资拿。现在,我还不敢往那方面想,我知道自己的硬伤,做文员最不济也得有个大专学历,我那本红彤彤的初中毕业证像是一块丑陋的疤痕,让人羞于外露。我和招娣同时报了自考,过了好几门课了,等拿到了文凭,我俩就去应聘文员岗位了,就算进不了这里的写字楼也要去其他厂碰碰运气。我相信我俩并不比她们差。
招娣是我初中同学。她是家里的老大,她老爸老妈一直想要个男孩,老两口经过坚持不懈地努力终于**成功了。她下面紧紧跟着三个妹妹一个弟弟,平均不到两年就是一个,光是超生款就把她家“洗劫一空”,用家徒四壁形容再恰当不过了。她说她能读完初中就是一个奇迹。我常去她家玩,几个妹妹和弟弟打闹个没停,这个刚哭完另一个又开始了。每次去她家,我不会把目光放在她的弟弟妹妹身上,而是盯着她妈妈出神,当时的我对这个身高一米四几体重不到八十斤的瘦骨嶙峋的女人充满了好奇,我实在无法想像这样的身体怎么能稀里哗啦地一口气生下五个孩子。毕业后我们都回到了家里干活,我们接受了九年义务教育,具备了胡思乱想的基本条件,我虽然没有灰姑娘嫁给王子的念头,但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憧憬和迷茫,或者说不甘心脸朝黄土背朝天地过一辈子,当然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出来打工。也说不清楚原因,咋就想到她了,一约,就一起出来了。老天待我俩不薄,我们一到深圳就找到了工作。这家电子厂很有名气,订单多,出粮准,在没出门前就有所耳闻。我们直接奔这里而来,像投奔一个事先打了招呼的亲戚,亲戚一定会热情地接待我们。说实话,我俩心里是没底儿的。我俩像犯了错的孩子,小心翼翼地问门口的保安招不招工。那保安“不”刚出口,又把后面的话给吞了回去,眼睛直直地盯着我俩看。他严肃的猪腰子脸突然有了笑容,那一颗颗的疙瘩也活跃起来,颜色更紫了。他拨了一个电话,叽里呱啦地说着(后来我才知道那就是粤语,可惜说起来没有那些港台明星唱得好听呢)。他说让我们等一下。来了一个女人,身上散发着刺鼻的香水味。她查看了我们的证件,简单地问了我们几个问题,填上一张表我们就算这个厂里的人了。同事说这个厂不招高中以下的员工,是相貌帮了我俩的忙。当然这一点也得到了证实,“猪腰子”常常拿一根胶棒来我们装备课巡逻,有事没事搭个话,给我们买水喝,刚开始我们还小心谨慎地回答他的提问,生怕晚上打瞌睡被他抓住后又要扣钱了,后来在厂里混熟了就不爱搭理他了。他有自知之明,也不愿瞎子点灯,又去缠别的女工了。
每一个女人都会在自己身上找到优点。招娣的优点十分明显,她当然知道自己的优势,这也让招娣有了盲目自信的资本,她确定自己能进写字楼,就像初中毕业的她照样能进这个厂一样。作为她的闺蜜,损她是我必须要做的一件事,打击她的话我说了她也不恼,更不言放弃,像是与自己杠上了,反倒是我心虚了,不敢再损她,仿佛损她就是损我自己。
我们打完卡往车间走去。麦少打完卡急匆匆地追过来。我用肘碰了一下招娣。她白了我一眼。麦少是我们装备课的,叫麦少群,深圳本地人,长得又黑又瘦,像只没有进化好的猴子,人特丑还特喜欢吹牛,他要我们叫他“麦少”,其实在本地土著这一块他家属于穷人行列,跟我们这些打工的一比,又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叫就叫呗,叫了又不会少二两肉,于是我们都叫他“麦少”。自从招娣进了装备课,这小子就开始缠她了。同事们说“麦少想泡招娣”。麦少泡招娣让我也跟着沾光,吃了不少零食下了好几次馆子。麦少摇头晃脑地过来,他不跟招娣打招呼,而是冲着我说:“走森(早上好)!”
他两只手臂垂着,一走,左右摇摆,真像只猴子。看到他的样子,让人忍俊不禁。我笑着说:“走森!”
“走野侯森服嘞(上班很辛苦吧)?”
“嗨呀,侯森服呀!”
招娣白了他一眼,从嘴里甩出一句:“废话!”
麦少嬉皮笑脸地往招娣身旁凑:“内根满得唔得含啊(你今晚有空吗)?”
招娣猛地推了他一把,也来了一句粤语:“猴仔,你做咩嘢(你做什么)?”
麦少被她推出去好远,他撇了一下嘴,笑了。他不再说话,又嬉皮笑脸地凑回到招娣的身边。
看着两人打情骂俏,我识趣地说:“我走先。”
招娣一把拉住我,用力捏我的胳膊说:“啥你走先,一起。”
我被招娣“挟持”往车间走去,麦少也跟着往车间走。麦少吹牛的几板斧早被招娣摸透了,他跟别人吹起来没完没了,但和招娣在一起,一开口就被呛,现在已经有了恐惧症,在招娣面前不知道说什么好。也许这就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麦少没招了,只能一味地讨好,每月十号发了工资第一件事就是请装备课的几个人吃饭,哪几个人呢?当然是跟招娣最要好的几个姐妹。我们岂能不知道他的目的,为了一顿好吃的就出卖自己最好的闺蜜确实让人说不出口,但为了打牙祭最终我还是选择拉上招娣。
麦少这种没有技术含量的做法是没有结果的,招娣压根瞧不上他。招娣想进写字楼做文员,他给不了。他给得了也不用在这里做一个普工了。招娣说他是最没有本事的本地人。
二
车间是不能说话的。说话被保安发现了要罚款的,车间主管也是从普工做起来的,对这种不人性的规定也很反感,会假装看不见我们偷偷摸摸说话的行为,有保安巡逻时也会善意地提醒。交头接耳的小道消息往往传播最快,像一个半成品在流水线上的传输带上不知不觉中就传成了符合质量标准的合格产品。刘助理在我们厂有点明星的味道,他的每一次出场都让我们发挥了狗仔队的功能,这种不太高明的宣传方式往往会达到意想不到的效果,甚至胜过了那些大张旗鼓地宣扬。于是,他的粉丝一个接一个地去上厕所。等她们回来时都变了模样。胖红戴上了假睫毛。小青打了腮红。思思补了淡妆。等等。一个个身姿挺拔地坐在流水线的胶凳上,像站军姿一样,等待刘助理的检阅。
我无屑此事。让我纳闷的是招娣,平时提起刘助理她的眼睛能发出绿光来,恨不得把刘助理生吞活剥,现在她却无动于衷,像一尊冰雕,面无表情地工作着。
消息不停传递着:刘助理到了生产一课。到了生产二课。下一站就是我们装备课了。按照他一层一层检查的顺序和检查时间来推算,他应该快到我们课了。我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壁钟,他果然如约来到了我们装备课,在走进车间大门时我们已远远地看到了。“来了来了。”大家小声嘀咕。刘助理身后跟着课长洪涛。平时在我们面前颐指气使的洪涛这时像一只哈巴狗,不停地跟刘助理说着什么,从他扳指头、指产品的动作来看,应该是在介绍生产任务的进度。刘助理面表无情地听着。等他到我们身边时,姑娘们已做了长时间的准备,都准备把自己最美丽的一面呈现在他的面前。
李兆丰看见刘助理和洪涛过来了,立即从凳子上站起来,他放下手中的产品,挤着笑脸贴了过去。刘助理从我们的身边走过。他走得很慢,边走边看我们做得工序是否到位。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懂得这些工序和产品质量的标准,但是这个时候谁也不敢马虎,打起精神做工,手中的电子产品到了我们手中就成了艺术品。检测成品品质,塑封包装,纸盒贴条码,等等工序,一气呵成,这一个单一动作我们做过无数遍,动作娴熟就像自己的左手握住自己的右手,哪怕是睡着了也不会出任何差错。我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麻木机械地工作,我们早已成了合格的机器人,而刘助理的到来像一束阳光照射到我们身上,又赋予了我们新的生命。
李兆丰从胖红手里抢过包装袋,用指头一搓就把口子打开了。“看见没有?看见没有?用指头搓开,而不是用嘴吹,以后再让我发现你们谁用嘴吹包装袋,我就罚谁的款,看你们记得住记不住!”我们抬起头望着李兆丰。洪涛用那根不锈钢伸缩管敲打着流水线自动传输带,连敲边说:“动起来,手不要停,保持进度。”我偷偷瞟了刘助理一眼。他的头发有点长,右边的耳朵上还戴了两个闪闪发光的耳钉,侧着看还真有点像谢霆锋。他没有正眼看我们。刘助理已经结婚两年了,他太太在台湾,他要帮叔叔看厂子,一二周才能回去一次。这样说来他不正眼看我们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也许他打骨子里就瞧不起我们这些打工妹。他已是有家有业之人,可是厂里的打工妹仍然对他报有幻想,也许人们都有急功近利的心理,都想急切地通过最快捷地方式达到改变自己的目的,那么嫁给一个有钱人无疑就是最好的方式了。哪怕这种方式上不是那么光彩,但是这年头大家只看结果,成功了不择手段也会得到大家的认可,我不知道这是人的思想的进步,还是这个社会的文明的进步。
刘助理有时驻足在我们身后,有时边走边看。他静静地看,既没有像李兆丰那样指责我们工序不严谨,也没有像洪涛那样督促我们加快进度。我偷偷地扫过去,他的眼睛飞快地四处逡巡,后来落在我的身上。我忙扎下头来。这时意外发生了。招娣站起来去打水,她拧开瓶子盖使劲一甩,瓶子里剩下一点儿水正好甩在了刘助理的身上。刘助理“啊”地一声,人往后退了好几步。我们全都停了下来。洪涛怔住了,从口袋里掏出纸巾忙不迭地往刘助理身上擦,这时水早已渗进了衣服里了,怎么擦得了。李兆丰大声斥责:“李招娣,你是不是瞎了,水泼到刘助理身上了。”我担心那水是烫的,那样的话招娣就真的玩完了。刘助理脸上的水已被他用手抹掉了,他尴尬地笑了,自嘲地说:“早知道是这样,早上我就不用洗脸了。”他的幽默并没有缓解现场的尴尬气氛,我们傻傻地看着,揣度着招娣的将会面临的后果。招娣吓傻了。她呆呆地站在刘助理面前,目光有些无礼地盯着刘助理。刘助理当然也看清了这个“肇事者”,他没有深究的意思,严肃的脸反倒有了笑容,用我们从来没有听过的柔和腔调说:“没事了,没事了,大家干活吧。”说完他往前走去,他还回头看了招娣一眼,也看了我一眼。李兆丰气得用手指戳了一下招娣的头:“你呀你,我看你……”话没说完气乎乎地去追刘助理和洪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