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夏志武出来时,身后那扇铁门似乎发出一声哗啦的嘲笑,而后沉闷地碰上了。他清楚地听到门口看守人不太友善的牢骚,这声音似乎把他拖入无地自容的漩涡,使得他心里颤颤的难受。他对这个人面熟。他是第二次这样出去。他想连守门人都记得他了。不过这次的时间似乎要长,他掰着指头算了算,在里面足足呆了五天。第一次进去时还不觉得咋样,但这段日子,却度日如年,被悲哀的洪水深深淹没。他担忧儿子没人照顾。儿子才十一岁,在一所实验学校上小学四年级。那时他的妻子还在,自从第一次出去后,妻子跟他吵了一架,指责他好逸恶劳,不务正业,恶言恶语的。他忍不住伸手了一巴掌,妻子气得没地方哭诉,突然玩起人间失踪。他到妻子上班的工厂打探,大家都说不知道,是不辞而别的。妻子一去不返,肯定对他心怀愤懑不满了。当初,他们一同出门,辗转来到深圳,好不容易在石岩进了同一家工厂,他干的是搬运工。他受不了这种苦就自动离职,开始打些临工挣点零花钱,可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并不是每天都有事情可干,因此清闲时候多,不知何时卷入贩卖假证行业:在穿梭往来的行人路口,坐在一张小凳上,脚下摆放一张办证的小纸牌,逢人就招呼办证么;或者站在路口,遮遮掩掩向行人边发名片边询问办证么。在一次暗查中,在老街大桥旁被抓了个现行。抓他的是便衣警察,事后他进了派出所,在里面交待不出任何线索。要知道,制作假证贩子狡黠得很,都是单线联系,线索一旦中断,很难查到源头。这使得他在里面交待不出任何有价值的内容,因此被拘留了。妻子花了一笔钱,暗中委托人,低声下气,好话说了一箩筐,才被提前释放出来。妻子满以为他会好好找事做,但他依然无动于衷。
他这次犯的还是同样的错误,不停地变更地点,玩起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游戏,原以为如此,警察难以察觉。这样顺利过了些时日,庆幸自己每次有惊无险,可还是有鱼漏网的时候。他已经有了丰富经验,知道如何应付,应付的方法一旦发现苗头不对就是躲,竭尽全力净身逃。那一回他逃得太快,一连跑过两个街头、四条小胡同。他记得那个高个子便衣警察追了他好久,后来看似没有追来了,他以为没事就停止逃窜,冷不防高个子警察突然出现在面前。他恳求高个子放了他,可高个子不留情面地把他带了回去。一路上,他不断哀求,自己走投无路才这样的,反复诉说家里的困境,妻子走了,儿子还小,还在上学,没人照顾,这样等于把儿子往火坑里推。他简直要下跪了,但这样还是没用,高个子最后连话都懒得搭理他。夏志武恨死了高个子,就牢牢记住了他的模样。关进黑屋的日子里,心里像无数手指在抓,抓破了皮,抓出了血,最终还是担忧儿子。他想,出去后,如果碰到高个子,绝对给他一个暗里下马威的报复。他似乎听到了自己骨头和关节不安的躁动声。
本来头顶还是艳阳高照的天,夏志武出门不久,很快上了一辆公交车,天空像孩子似的突然翻了脸,下起大雨。他坐在最后排有窗的座位上,打开窗子,愣伸着脖子看雨,雨水不断地从敞开的窗口灌入,淋湿了旁边的座位,也淋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服务员吩咐把窗户关上,别让雨水浇进来,也别让冷气跑掉了。他没有听到,心里乱着呢,他在想念儿子,儿子怎么样了?他想尽快回到家里,心里催促车子快点快点,雨算什么?服务员又吩咐他,他无动于衷,依然让雨水得意而又放肆。雨点落在头上身上反而觉得是种超然的轻松。服务员生气地上来关上玻璃窗,缩回手时不幸碰触了他的脑袋。夏志武有些气愤,但看出来她是个漂亮的妹子。正是漂亮的妹子,他才勉强忍着愤怒,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容。可漂亮的服务员似乎不高兴,板着一副难看的面孔,冷若冰霜,没有一丝歉意的表情,这令他有些愤怒,一双眼睛骇人地鼓凸。夏志武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子,他受不了这个气,就跟她争执,撵山似的大吼大叫,质问她是什么服务态度。服务员说,外面下雨,你没看见,你没听到我叫你关上窗子?夏志武拍着面前靠背椅说,你叫了吗,我就是没有听到? 服务员说,我叫了,是你聋了。夏志武说,我没有聋。服务员有点委屈,她瞧见几个乘客回过头来看热闹,其实里面已经没几个乘客。服务员说,你叫大家评评理,我吭声了没有,你的耳朵长哪里去了?夏志武本来心情不好,这回被惹得怒火中烧,他吼道,老子就是没带耳朵,老子的耳朵长到裤档里了。就这样,夏志武把她快要骂哭了,然后不可思议地把窗子全部敞开,头颅伸向窗缘让雨继续淋着,嘴里说,老子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两人的吵嚷使得司机把车停下来。司机劝说夏志武不要再吵,再吵你就下车去!夏志武说,别以为老子好欺侮,偏不下去,老子刚从里面出来。夏志武说完还捋了捋袖子,露出臂上青筋暴突的伤疤,凶巴巴地说,老子不是吃素的!
车子停在了车站空坪,估计也是终点站,看来是想避一会儿雨。夏志武才知道已经超过站了,就因为争吵,他忘记了下车。服务员这回叫他下去,似乎没有先前那么凶巴巴了,还说要关车门了。夏志武见外面还下着雨,雨似乎小了些,还是不想动弹。这时司机走出驾驶室,来到他的面前,命令他下去,司机本来窝着一肚子火,这里是车站,等于回到他的老家,自然有了些胆量。夏志武的韧劲上来了,就跟他较劲。司机见他毫无退缩的意图,就指着前面说,派出所就在附近,你不是刚从里面出来,还想再进去吗?
夏志武极不情愿地下车,下去后朝车轮狠狠踢了两脚,以表达自己强烈不满。司机还想追过来,夏志武站定了倒也不怕。于是一个在车上,一个在雨中你一句我一句地互怼着。这时一个披着雨衣的保安过来瞧究竟。夏志武才退后几步,边走边骂,直到走出车站门口,回头发现司机正站在雨雾里指手划脚地朝保安诉说着什么。保安的脸正朝他的方向瞧,看得出来一脸的怒容,还有来追赶的意向,夏志武不得不加快步伐。
夏志武浑身淋得湿透,他不管不顾地朝前奔。雨依然下得很大,他根本没有避雨的打算,他的心在怨恨中间徘徊,他后悔自己不该争吵,到点了都不知道,这不又要走多少冤枉路回去。他不断地诅咒服务员,也骂着司机无聊地跟着瞎掺和进来。
夏志武在红绿灯路口还是肆意地跑,幸好正是亮着绿灯通行的时候,要不是为了儿子,他连杀人的想法都有了,杀他认为可恨之人!这会儿,路上几乎没有其他行人,过往的只他一个。夏志武如此疯狂的举动,自然不会令人怀疑,因为在雨中这样做是理所当然。
一辆警车鸣着刺耳的喇叭直冲而来,几乎擦着夏志武的身子,地面的积水纷纷溅落他的身上脸上,使得他更像一条落水狗。夏志武气愤得很,他疯狂地追着车子跑,嘴里骂着粗话,心想警车还撞红灯,当警察的有啥了不起,他两次进去都是他们害的。他把怨气都发泄在警车上了。警车象征性的减速了一会,里头有人打开窗子,见没有撞着人,就蓦然加速。夏志武发现里头还伸出一只手,朝他急剧地挥舞,示意他别再追赶,赶紧横过马路去。夏志武看到了那只手,看清了那个稍微伸出来的脑袋,那人就是高个子警察,虽然穿着制服,即使烧成灰也认得出来。奶奶的,他的狠劲又上来了,浑身肌肉颤抖,追得更紧。但是警车一路鸣笛着,很快不见踪影。正在这时,红灯亮了,车辆鱼贯似的过来,夏志武停止脚步,赶紧往路中间的绿化丛里躲,由于太急切,他几乎跌倒在绿化丛中,结果把湿湿的紧贴着小腿的裤管给挂花了。
夏志武回到租房时,雨一直没有停,他顾不得冲凉,简单地擦了擦身子,赶紧换上干净衣裤。他把脱下来的衣物一古脑儿往塑料桶里扔,碰得“咚咚”作响,他原以为撞着没来得及取下皮带,再一看时,裤头还抓在手里,才意识到是裤袋里面的手机碰撞的。裤袋里有一个手机。他的手机一直没有拿出来使用。他进去之前,手机电池恰好用光。在里面问讯时,他首先声明,他的手机没电,如同玩具,打不了电话,也千万别收缴他的手机,意味着他没有机会通知任何一个亲戚朋友,因为要是他们出面,一是暴露了他又一次进去的行径,他不想让人知道,更不想以此要挟借钱赎人:二是不想让妻子知道,虽然她玩起失踪,恨死了自己,但也有知道的可能,更是气上加气。至于儿子,他更不能让他知道,虽然儿子晓得他在外面干的还不是最坏的事情,但明白他这样做也是为他好,是让他顺利上学。夏志武对儿子说过,尽管你妈走了,还是要千方百计供你上学,家乡的教学质量太差劲。夏志武愿意接受拘留,因为他没有钱,也不想再麻烦亲戚朋友,但他的失踪,可能给儿子留下的是无可奈何的盼望,但这是没办法的事。
夏志武掏出手机,擦干了水,从抽屉里翻出充电器插上电。待打开手机,里面没有传出任何信息,意味着这几天时间,没有任何人过问他,主动联系他,因为他的不务正业,是个出了名的无赖,借了亲戚朋友多少钱,连自己都记不清了。
进屋折腾了一会儿,他这才觉察出屋子里干干净净,有条有理的,看出来认真整理收拾过了,再看米缸,虽然空空的,但旁边倚着一小袋米。他想起那天出门前,记得回来时要购买一袋米,显而易见,儿子并没有挨饿。他还不相信自己眼睛,就继续翻弄。他揭开锅盖,里面还有剩菜,一条啃得剩下一半的鸡腿。他知道他不在的日子,儿子并没有他想象里的凄惨。儿子身上没钱,抽屉里也没几个钱,儿子哪里来的钱?儿子年纪虽小,但很懂事了,能做饭洗衣,能勉强打理好自己。穷人的儿子早当家,他觉得这话不无道理。他再朝墙上的日历和挂钟看,今天是星期四,已是下午两点,儿子肯定还在学校。他不再担忧儿子。这会儿,他开始强烈思念儿子来。但眼前的一切令他费解,儿子没有受苦,有人在帮他,但帮的人是谁?他第一想到的是妻子,妻子主动回来了。于是他拨打妻子的手机,顺便告诉她回来了,顺便向她道歉,让她赶紧回来,两人重归于好,他要做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好男人,然而妻子关机。过了一会,他又拨打,终于有了声音,可听到的回音是不在服务区。妻子可能没有回来。为了确证一下,他四处察看,看看阳台上挂着的衣物,如果有妻子的就证明她回来过。阳台上除了挂着儿子的几件衣物,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妻子回来过。妻子是个爱干净的女人,每天都要洗涤不少衣物晾在阳台上的。显而易见,妻子确实没有回来,能帮助儿子的只能是亲戚,比如妻子的妹妹,比如自己的叔叔或婶婶.于是他一一拨打电话。电话都通了,一听是他夏志武的声音,都说没来过,没见过他的儿子,还没唠嗑几句,那边就立即挂断。他知道他欠了他们的债,而且一而再再而三地借钱,令他们害怕和有所忌惮了。他把所有的亲戚朋友问遍后,结果大致一样。最后他不再打电话,想了想还是等儿子回来再盘问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