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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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她悄悄起床时,外婆还睡着。她没有开灯,怕惊醒了外婆。借着窗外淡淡的晨光,她很快洗刷完毕,穿上衣服,用手拂了拂有些蓬乱的头发,准备开门出去时,没想到外婆却醒了,“饭桌上的碗里还有两个皮蛋,你拿一个去吃,留一个给小毛。”外婆的声音沙哑且缓慢,像好久没喝水似的,传进她耳朵,让她感到很不舒服。
她回头望了外婆一眼,外婆却闭上眼睛翻过身去,没再理她。
她怔了怔,又想了想,还是拿了一个。她不太喜欢吃皮蛋,外婆是知道的,可她总装作不知道,仍会隔三差五地买来;当然,外婆也不是专为她买的。小毛爱吃皮蛋,主要还是给小毛买的,也附带着给她买。可让她不明白的是外婆为什么不给她买别的呢。比如咸鸭蛋什么的。外婆也跟她解释过,说皮蛋很营养。可不合她的口味,有什么用。当然,她也不好直接拒绝,强忍着吃了。
小毛是舅舅的儿子,刚上幼儿园。舅舅在龙华大浪开了家五金建材批发店,生意还不错,除了他们夫妻两人外,还招了两个工人,因为生意忙,而没法照顾小毛。在小毛刚满一岁时,便把在老家的外婆接来带小毛。前些年外公去世了,外婆再也没有回去过;他们一家人都没有回去过。
她不太喜欢外婆,不光是嫌她太罗嗦,一句话让她不开心,会让她唠叨个半天,主要还是外婆待她和小毛不一样,特别是在吃喝上。如果外婆买来了两只鸡腿,她会给她最小的,把大的给小毛;买来两只苹果,会把最好的给小毛,最差的给她。有时,她终于忍不住生气地说外婆不公平,外婆便拉下脸,对她说,你吃就吃,不吃就拉倒。她便摔门而去,仍听见外婆在屋里骂她:“又不好好打工,总是跳厂,能挣到钱吗?没钱你喝西北风去!还跟小毛比呢——给你吃的,也是你舅舅给我的钱买的呀!” 其实,母亲是给了外婆她的生活费,她也不想争辩,怕那样会更让外婆生气,搞不好真会赶走她。虽然她也不敢肯定,但她还是有这样的担心。
母亲为了省钱住在厂里,但每天晚上都会过来看她。现在她跟外婆都住在舅舅的店里。舅舅他们一家三口租住在附近的农民房里。外婆也多次要母亲租房把她接过去,理由是她管不了这个外甥女。可母亲总以租不到合适的房为由,让她继续留在外婆这里,生活费照给,而她也早想离开这里跟母亲住,可母亲不愿租房,也就没法实现她的愿望。
最近,母亲回家去了,帮父亲收割稻谷。父亲曾经也在深圳打工,跟母亲在同一个厂。有一次下班时,被厂里的货车撞了,左腿瘸了,打工也不方便了。出院后,拿了不多的赔偿金回家去了。家里有年迈的爷爷奶奶和正读高中的哥哥需要他照顾,还有几亩田地要种。她也想回去,但母亲没同意,理由是可以省下她的车费。再说也就几天的活,也用不了她帮忙。
临走前,母亲还答应她,回来后会租房把她接过去住。她很高兴,一直盼望母亲早点回来。显然母亲也觉得让她长期跟外婆住也不太合适。
每次让外婆生气后,她不会忘了,一直到母亲来时,也会诉苦般地告诉她,最后总免不了表示,这个外孙女让她非常头痛,但母亲总安慰外婆,说:“妈你别生气,你是知道的,芳芳小时候是很聪明的,也很乖巧听话,跟你很亲呢!如果不是后来发了高烧……她也不会这样,更不会顶撞你!”
听了母亲的话,外婆也只好叹息道:“唉,这孩子小时候倒是很讨人喜欢!因一次发高烧变傻了,像变了个人似的,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呀!”话虽是这么说,可过后,还是老样子。对亲孙子和外孙女一直保持不同的对待。她记不起自己小时候的样子,但对她小学毕业的那年发生的一次高烧还是有点印象;她知道她在医院里住了很久。后来母亲还告诉了她,她当时发烧达到了四十多度,都昏迷了好几天,她真担心她活不了。
虽然外婆总喜欢在母亲面前告她状,细数她的不是,但母亲从没骂她,只是要她尽量不要惹外婆生气。毕竟,她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也该懂点事了,其实外婆很庝她。她小时候像小毛一样,得到了外婆细心的照顾;也不要跟小毛比,毕竟他还是个小孩子,是外婆的唯一的亲孙子。
她初中没读完,虽然学习还不坏,在中上游。可忍受不了同学总骂她是傻瓜,常常捉弄她,只好中途退学了。去县城跟表姐学美容。可没多久,又受不了那些顾客苟刻的要求,也不学了。最后,母亲只好把她带来深圳,因为她还未成年,很多工厂不要。最后,在母亲的对领导的央求下,才进了母亲打工的台资玩具厂,但做了不到一年,她还是辞工了。
这个台资玩具厂,不但常加班到很晚,罚款也多。有很多罚款是让人无法忍受的。
有一次,组长在批评一个刚进厂没几天的女工,数她落做的产品次品太多。那个女工也比她大不了多少,长得很漂亮,又跟她在一起做事。见她只低头抹泪,一声不吭。便为她打抱不平,冲组长道:“她是刚来的,肯定没法跟老员工比!”,组长便瞪了她一眼,说:“就你多嘴?你做的还没她好呢,不是看在你妈是老员工的份上,早就把你这个傻瓜踢出厂门了!”
“你敢吗?你是老板呀!有本事你就踢我呀!”她也火了。搞得车间的员工都停下手里的活,看他们吵架。他们没想到,这个看起来脑袋不太好使的她,居然还有这份勇气跟组长吵架。也有人认为正是因为她脑袋不好使,才会跟组长吵架呢,还是为别人吵架。更多的人幸祸乐灾,觉得她吵得好。组长平时也对他们太严格了,不是随便开口骂人,就是开罚款单、炒人。
很多人以为她会被组长炒掉,结果没有炒掉她。
最后,在另一个车间上班的母亲闻讯赶来,一边跟组长道歉,一边骂她不懂尊重领导;最终,组长也没开除她,但给她开了二十元罚款单。在这之前,她也领到了两张罚款单,一次是因她做的次品太多,还有一次是下班时踢了老板养的狗。这让她感到很委屈,也不服。她觉得她踢狗属于正当防卫。
那是一条似乎永远长不大的杂毛狗。它比一只兔子大不了多少。后来有人告诉她,这其实是一只老狗,是老板从台湾带来的,有十多年了。
那天上午下班,去食堂吃饭时,也不知怎么搞的,这狗跑到她身边,抬头要咬她,吓得她抬脚把狗踢出很远……狗发出一身惨叫后,掉头朝办公楼跑去……很快地那黑脸保安队长跑过来,问她为什么要踢狗。她说狗要咬我。保安队长朝她瞪了一眼,说:“这狗不咬人,它喜欢舔人的腿,很多人想它舔都想不到呢!你却踢它,你是不想做吧,可以辞工呀!”说完,他又从口袋地掏出一只笔和笔记本,记下了她的工牌和名字。不给她任何解释的机会。让她觉得他比狗更可恶。
当天下午,组长推给她一张罚款单,罚款的理由是她破坏工厂财物。她愣了,说她没有破坏工厂财物。组长出乎意外地耐心地告诉她:这个厂除了工人,一切是老板的,包括那只小狗。她踢了小狗,也算是破坏老板的财物。真是岂有此理,狗要咬人,还不能踢,踢了还要罚款;罚款还要以破坏工厂财物为名。这是什么理由啊!真是奇葩工厂,罚款都不要脸了,啥名堂都有。没办法,当组长说那狗很贵,要好几万才能买到后,她很快地在这张一百元的罚款单上签了名。之后她又在老乡的帮助下进了几家小厂,但都没做几个月,不是她辞工,就是厂里把她辞退了,现在一个多月也没找到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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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门外,她才发现除了几个清洁工在扫马路、偶尔有私家车经过,几乎没有什么行人。暗淡的晨光照在马路上,像铺上一层薄薄的霜,居然让人有了一丝丝寒意。其实,这是深秋的早晨。但在深圳秋夏不分,气候没多大变化。她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五点零七分。感觉比平日早了些,便有些害怕。她这么早出来干什么呢,无非是又把附近的工业区转一圈,看有没有合适的工作。但今天之所以起得更早一些,是因为她昨天面试了一家超市。那家叫万盛的超市招收营业员。老板让她今天带身份证去报到。她也厌倦了在工厂打工,不但累,又常挨组长的骂和罚款,而员工之间更是勾心斗角,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好,心比身还累。
街上的店面大多都没开门,只有对面工业区路口的一家包子铺开了门,是一对江西的中年夫妇开的。开了十多年。老板正在往门外搬桌凳,等待附近上夜班的员工下班吃早餐。这些工厂下夜班的时间也不一样,从早晨6点到8点都有,有不少员工从这路口出来,顺便在这里吃早餐,再回出租屋,也有人买好早餐带回去吃。他们不只是卖包子,还卖稀饭、油条和肠粉;生意很好,从早上一直到晚上都有人吃。早上是高峰期。这短短时间里的收入,抵得上一个普通员工好几天的工资。
她决定先去吃早餐,消磨一下时间,待天再亮些,路上行人多了些,再去大浪广场玩一会儿。然后,又待到早上八点以后再去超市报到。她也不清楚自己最近为什么喜欢早起,以前睡在厂宿舍里,她总是最后一个起床。但她明白,多少跟外婆睡让她不太适应。更怕外婆醒来后,又对她唠唠叨叨的。奇怪的是她每次起床外婆都知道。看来,虽然外婆眼睛闭着,但心醒着;要么就是她还长着一只她看不见的眼睛,但外婆能看见她,还一整夜睁眼盯着她。这么一想,她心里更不喜欢外婆,只盼母亲早点回来租房把她接走。虽然外婆知道她出去,却从来不问她这么早出去干什么,碰到了坏人咋办,显然对她不够关心,这也让她更想早点搬出去。
凌晨的世界辽阔幽远、寂静无声,适合一个人独行独语独思,而不被打扰。有时她甚至想变成一只鸟,或者一只蜗牛什么的,去过没有世俗纷扰的生活。生命来到这个世界上不易,而生活更不易。有很多东西几乎是一个人无法承受或继续下去。但人就是人,长有肩膀,就得把一切人间的苦难和忧愁挑起来,只有挑起来,才有活下去的动力和希望。
她来到包子铺,要了一碗稀饭和两只肉包,吃了大约半个小时,天色亮了许多,马路上可见稀稀疏疏的行人和下夜班的员工,才起身朝大浪广场走去
3。
大浪广场在同富裕工业区前面,从这里走过去不到十分钟。可当她走进同富裕工业区,朝大浪广场走去时,却听到一个女子的叫骂声。声音是从她上班过的台湾玩具厂门前传出来。便好奇地绕道走过去。当她快到玩具厂门前时,便见一个穿着淡黄色长裙,头上插着一朵红色塑料花的蓬乱着头发的女孩,正在站在那里朝厂里叫骂着。她一只手提着垃圾袋,另一只手随着她的骂声,不时朝那些从窗口探头看热闹的人指着,嘴里脏话不断:“宋选清,你给老娘出来,把宝宝还给我。”;要么就是“宝宝你饿了吧,快出来,娘给你喂奶……”
……
那些脑袋,有男有女,在她的骂声中,不时地从窗口伸出来又缩回去,但他们也只是扫了她一眼,没人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