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一 遛狗小记
我牵着两条泰迪在街巷里招摇。狗的毛色纯白,像两团雪。在杂乱无章且胆大妄为的城中村,干净、健康的纯白色极为罕见。水泥地面的冷灰、农民房外墙釉砖的哑黄、单元楼防盗门的银白,构成城中村的三原色。如果再勉强折算的话,花坛里各种菜叶的绿,是第四种颜色。
芹菜、芫荽、小葱、洋姜、莴苣、油麦菜、指天椒,还有几株花椒,勇敢又倔强地在城中村的街巷里迎风招摇。城中村也算是村,乡下的菜入住城里的花坛,也就名正言顺,认为自家有理,胆子就肥,明明是鸠占鹊巢,也敢这般骄傲,远比种菜的民工们扬眉吐气。
沿着窄窄的绿化带漫步,看到里面还有一些不认识的植物。用手机花草识别软件扫描,像金陵十二钗的图谱,这些花花草草的身世瞬间浮现在屏幕上:长着萝卜叶子开黄花的是秋葵,在超市里见到是果实,第一次见到本尊面目,秋葵大名鼎鼎,谁知出身也寻常,和莴苣萝卜的枝叶没太大区别;顺着木棍攀越矮墙的是落葵,又名木耳菜,怪道这么眼熟,地里的木耳菜有藤有蔓,和我们在餐桌上遇见的不太像;还有一蓬蓬碎叶红花的植物,学名叫阔叶半枝莲,是人工繁殖的马齿苋,也叫马齿牡丹。像马齿苋不假,花也红得有趣,但花朵小得可怜,如何与牡丹比肩?阔叶半枝莲这个学名更不靠谱,叶子细碎,花朵与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差距不是一星两点。可见当初起名字的人乱点鸳鸯谱。
两只狗在出租屋里憋屈久了,乍见到这么多奇奇怪怪的绿叶植物,兴奋至极,哪管面前的花草姓甚名谁,只管张嘴使劲啃咬,好吃不好吃,尝尝先。什么秋葵、落葵、阔叶半枝莲,这些诗意统统进了狗肚子。也好,叶绿素、花青素含量极高,比人类炒熟了吃科学。愿你们吃了之后,从此聪明伶俐,不再乱屙乱尿乱叫。据说狗只能分辨出黑白两种颜色,对此,我很是怀疑,至少我家的狗能在第一时间能发现植物。不要告诉我它们用鼻子嗅出来的,这种说法没依据。
两只狗哪知道我的心思,如轻薄浪子那般,啃了一阵后,便觉没劲,撒着欢去追花枝上的蝴蝶。狗的视觉活跃在十公分以下的空间里,正如我们人类的视觉活跃在两米以下,它们对湛蓝的天空和翻飞的云彩视而不见,狗的视角只停留在两米左右,那是主人的高度,它们要看人的脸色行事。我们人类的视野极限在一千米左右,那是天空的高度,我们往往要看老天的脸色行事。
这种说法已经过时,眼下我们都被隔绝在水泥房间里,难得有空看看天。我们现在要看同类的脸色行事。
可见人类不比狗高明。
狗有没有家的概念?这个问题似乎很奇葩。以狗的身高而言,即便是处于一座城中村里亲嘴楼那样的陋室,也相当于人类站在巴黎圣母院里。我家的狗从来没有仰望过天花板,尽管城中村的楼层低矮如同小人国的民宅。它们的视野有限,耳朵却灵敏得匪夷所思,能隔着几条街道听到主人的脚步声;鼻子也灵敏得如同探雷仪,会跟踪气味追寻到嫌疑犯。所以,一条狗脑海里家的概念,就是四堵合围的墙壁、主人巨无霸的身体、厨房里的烟火气、卫生间的怪味以及各种家具鞋袜衣物的味道。
在狗的瞳孔里,门是一扇可以活动的墙,穿过它,就是家外面的世界,城中村的烟火气满满当当,五彩缤纷的气味从四面八方涌来。走在街巷里,任凭天在头顶上蓝得像一块水晶石,任凭高楼上无数人家挤得像蜂巢,狗狗们兀自低头,鼻翼擦地追踪气味而走,像工兵探雷、夜叉探海,专注度百分百。对狗来说,这个世界是气味纵横的世界。人类不懂得享受气味,真是一群白痴。
喜欢各种气味的狗,应该不喜欢家的局促,那里的气味太单调了。就狗而言,家是阻绝美好气味的隔离箱,还是不要为好。
如何阻止狗乱叫,是件很头疼的事情。记得在内地,家养的柴犬见到生人才叫,对于熟人则格外谄媚,哪怕三更半夜他来敲门也不肯开金口。在老家C厂当青工的时候,听过上海知青老阿姨说过一件事:某年寒冬腊月从上海探亲返回,绿皮车晚点,到小城时,已经半夜了,厂子在二十里外的郊区,天寒地冻,公交车早就打烊,那年月出租车罕见,该时间段早就趴窝了。上海阿姨从火车站顶寒风蹚黑夜,一路狂走到小城西门附近同事家门口。原指望能留宿,没想到同事一家人钻进热被窝睡得比猪还沉。同事家养着条大黄狗,上海阿姨多希望它能叫几声,谁知这把门的畜牲听到是熟人的动静,愣是一声不吭。没奈何,上海阿姨只好气鼓鼓地顶寒风蹚黑夜,冒着被小流氓劫财劫色的危险,步行一个小时回到家。那时候的小城,远没有今天的繁华与明净,垃圾满地,路灯比处女还罕见,寒风裹挟着塑料袋和沙尘漫天飞舞,夜色里的城郊结合部危机四伏,似乎随时会冒出来一个鬼怪或歹徒。上海阿姨胆战心惊地踩着白霜,深一脚、浅一脚,走过浮桥,走过西坝口,走过巢湖闸。湖水在无声冻结,天地黑茫茫一片,万籁俱寂,像是混沌初开,世界只剩下她一人,在这滴水成冰的黑色世界里,学那红拂夜奔。
那不是一般的吓人,上海阿姨后来回忆说。从此,提起这段往事和那条不靠谱的狗,她气不打一处来。
相比而言,我家这两只带着欧洲洋血统的高贵狗,很善于用叫声表达自个儿的情绪。生气,高兴,激动,警觉,害怕等等,都在叫声中流淌。当然,每种情绪的叫声完全不同。它们不按套路出牌,家里人回来时,也会用大声狂吠来迎接。悲催的是,我经常深夜一点多才回来,两只洋畜牲哪懂半夜不得扰民的禁令,照样狂吠不止。狗的听觉灵敏得让人生疑,据说在我刚进入巷口的那一刻,两只泰迪就已经听见,一骨碌从地板上站起来,汪汪声像年三十的鞭炮,此起彼伏,在不隔音的城中村里回荡。
“叫什么叫!”每次推开门,看到两只狗拼命讨好的兴奋劲儿,我怒冲冲地喝骂。三更半夜的狗叫,很有****进村的嫌疑,颇受邻居诟病。这种斥责基本没什么效果,下次回来狗们照叫不误。我对此很头疼,特意网购了狗嘴套,给这两只洋畜牲戴上。还没用一天就被老婆拿下,“你这是虐狗行为!”她上纲上线,很愤怒。
没办法,我只能让泰迪的狂叫声继续在城中村里肆虐,折磨着左邻右舍的神经。
国产的柴犬为什么见到家里人不叫,而这些洋泰迪拼命叫呢?说白了,泰迪是宠物犬,以讨好主人为安身立命的宗旨,和中国柴犬相比,它们全身都是媚骨。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难道一千多年前在芙蓉山雪中狂吠的那只狗,是进口的洋犬?真要说起来,也不奇怪,大唐是个包罗万象的时代,像安禄山这样曾经红极一时的大反派,就是进口来的胡人。
不止是洋狗喜欢用叫声来献媚,某些无行文人也有此偏好。君不见,纸媒电视上,天天都有。
我遛狗不分时间,逮着空儿就去。比较多的情况是累一天了,回到家不想动,窝在沙发上学葛优躺,任凭两只畜牲在耳旁哼哼唧唧。个把小时后,才懒懒地牵狗下楼,外面已经是万家灯火。
城中村的夜晚特吵,原本只能住二三十人的小楼塞进去上百人,晚上大家一起下班回家,那感觉真像公交车爆棚,煎、炸、炒、煮、烹,各种声音交织成宫商角徵羽,柴米油盐的乐章整合成邻家的焦锅味。只有两三个平方的厨房能整出那么大的动静,可见寻常打工仔多么在意私密空间的晚餐,那是一天中难得与家人共享美食的温馨时刻。在呛人的油烟味中,我扯着两只长毛畜牲,在亲嘴楼的缝隙间体会着邻家传来的焦锅味。在我看来,那些喧哗的亲嘴楼,就是一辆辆超载的巨型大巴车,人和人挤得没有一丝缝隙,大家仍然在前胸贴后背的环境中,活出自己的一份淡雅、从容。
牵着狗在城中村漫步,与其说在遛狗,倒不如说在遛自己。
前方,是个小广场,这原本用来泊车的,被大妈们硬生生从中切割出一片广场舞的根据地。两只狗在钢铁怪兽的缝隙中穿梭,与大妈们的丰乳肥臀狭路相逢。震天响的音乐声中,身材走样的半老女人扭动着梨形、苹果形、瓠子形的身材跳得正起劲。数不清的粗壮大腿和着节拍,打鸡血般抖动,与两只泰迪的八条细腿构成鲜明的对比。奇怪的是,听觉灵敏的狗们,对于广场舞彪悍的伴奏乐声置若罔闻。一个大妈看到狗狗后,夸张地尖叫:“哎呀妈吆,吓死我了。”两只狗没有理会她的卖骚表现,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身后的大腿丛林在狂野的乐声抖个不停。
据说,广场舞在深圳的城中村已经泛滥。想当年,有井水处,必有柳词;如今,有城中村处,必有广场舞。主要原因是城中村是村和城的结合体,有城的外表,又有村的骨子,在这种暧昧畸形的场所,广场舞大妈如鱼得水。
我刻意观察了一下,广场舞的套路像体操,又明显花哨些;像迪斯科,又淡雅许多;像交谊舞,又多了几分野性。不知是什么样的民间艺术家,将几种舞蹈和体操动作糅合到一起,广场舞这个新生事物就横空出世了。邻家的焦锅味,从此又多了一味:腻味。
城中村楼宇重叠,里三层外三层,一眼望不到边,和我某年在张家界看山的景致差不多,不同的是山上住着神仙,城中村住着打工族。虽是被城市包围的村落,夜色同样朦胧妩媚,对面高楼上的灯火,在我家的泰迪眼里,宛若天上宫阙。
某位哲人曾经说过,这个世界充满了阴谋。如果此话当真,那么城中村的每一个旮旯、皱褶、转角和阴影里,都应该密布着机关暗算。当然,这只是相对于人类的世界而言,我们对狗可以不设防,狗对主人的忠诚度百分百,没有半点虚伪,天性纯良如赤金。这是人类喜欢养狗的重要原因。
与浓黑如墨深不见底的夜色相比,泰迪们的眼神多么清澈明亮啊。
连篇累牍的城中村,书写着亿万南漂者的平平仄仄。其实,城中村变幻莫测的起承转合,不过上帝随手涂鸦的一部短篇小说,在造物者的眼里,我牵着狗的影像,与黄土高原牵牛老汉的模样,没有本质的区别。
二 阳光争夺战
城中的阳光弥足珍贵。按理说,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阳光,但城中村的拥挤改变了常识。当楼与楼之间到了摩肩擦踵的地步时,太阳只能在最外面的那堵墙上踟蹰,九成以上的租客会永远浸泡在出租屋里的黑暗里,像地洞里的鼹鼠。
即便是荔枝花园这样的高层建筑,大部分住宅也是终年不见阳光。某天,我去荔枝花园拜访一位同事,此时正是中午十二点,外面阳光灿烂,而屋里还必须点灯,试着关上灯,立即漆黑一团,而且到了对面不见人的程度,形同小龙女的活死人墓。同事的家位于24楼,这样的高度还是不能与与阳光结缘,只因与对面的楼挨得太紧,不到一米的间距,别说太阳,风都进不来。
衣物和被褥如果长期不见太阳,就会在屋角发霉。为了争夺阳光,发生过一系列让人啼笑皆非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