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容会所大门推开时，钟婷正靠在前台一角打着盹。门口负责迎宾的两个姑娘和声很不整齐，那句“欢迎光临”也似打了折，听起来厌怏怏的。换作从前，钟婷肯定要瞪圆眼睛，瞥过去几道冷光的。可是这次，她只是慢吞吞地抬了抬眼皮，立起身子来。

才九点，真正的顾客是不会来的。钟婷心里明白，早起的人多数是为生计而来，至少像她一样，脑子里得放个上紧发条的钟。而光顾这里的富婆通常要中午十二点才来，一天中最犯困的时候。这样，就能看到强打精神的姑娘们为她们苦心忙碌了，也能显示出本尊的高贵和优越。要漫不经心地走进来，还要懒洋洋地抱怨干燥的秋天和糟糕的睡眠，然后，假装不情愿地泡个瑶浴，举起肥嘟嘟的手臂，让姑娘们帮她裹上浴巾，吹干头发，再躺到床上，眯着眼睛享受细碎的脚步、浮夸的恭维，还有惬意的按摩。

这个点，来人应该是新聘的员工。钟婷心中有数，仅凭脚步声她就知道，那姑娘一定穿了双夹脚的新皮鞋。如果不出意外，她身上的制服也是昨天刚发的，连清洗和熨烫的时间都没有……不过，对待新人要端着架子，不能乱了规矩，更要收起自己过剩的同情心。钟婷眉头一蹙，迅速过滤了一遍昨天店长的叮嘱，包括来人的具体分工和注意事项。姑娘的履历早就递来了，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就差过今天这关了。一切，按老规矩来就行。

想罢，她正正表情，迎了上去。

她的身后，妙曼的轻音乐已经响起，仿制的波斯地毯正在吸尘，大堂立柱间的丝绸缎带华丽丽地闪着光，垂在半空的水晶灯折射出斑斓的细碎光芒，撒在立在墙角的青花瓷瓶和擦得锃亮的红木桌椅上，光滑的细柱扶椅上交错摆着一排绛红和藏蓝丝绸靠垫，上面用金丝银线绣着龙凤呈祥，空气中弥漫着植物香精的味道……钟婷可以想象，在女孩眼里，自己正像个女皇般向她走来。这个富丽堂皇的会所让她惊慌战栗、手足无措。没错，这个奢华的大堂就是要压瘪贫穷、懦弱和忐忑的意志，让人身不由己地向往尊贵。进而，看到自己的寒酸。

在女孩闪烁的眼神里，钟婷满意地看到了意料中的所有情绪，她走上前，轻轻握了握姑娘的手。为达到预想的效果，她特意将手指尖的力量拿捏了一下，凭借以往的经验，太硬给人过度热情的反感，太软又显得敷衍，眼下这个分量对于初来乍到的年轻姑娘来说，刚刚好。受宠若惊的同时，也不会太拘束。而且，她对自己嘴角上扬的角度也是自信的，不能太夸张，也不能露出牙齿，要知道，那样的笑容是为上了年纪的顾客准备的。当然，也不能停留时间太短，显得局促。要像现在这样，微微上翘，带着四十五度角的折叠，刚好呈现出百分八十的热情，就够了。

这些年，她已经习惯了。但凡这座美容院的大门被推开，清脆的铃铛摇摆两声。只须一眼，十步路的功夫，她就能立刻判断出来人的身份，然后，如条件反射般，瞬间绽开分寸得体的笑容，说话的语调和肢体动作也像自动匹配一样，让你感觉不出一点刻意的矫揉造作。倘若是个老主顾，出手阔绰，那笑就会完全凝固在脸上，半天也消不下去，整个人也会热腾腾起来。唯等客人进了房间，四下静下来，她的嘴角才能慢慢回到自己的位置。

眼前这姑娘大概还不满二十岁，从干净的眼白和谨慎的脚步就能看出来。如果钟婷没猜错，她来这儿之前肯定经过了两个月高强度的训练，看她走路的姿势、紧束的发式、与人说话的腔调和犹豫的自信就知道。那些上岗集训的伎俩和五年前几乎没变，倘若变了，也不过是惩戒更严，手法更繁琐罢了。台湾老板看起来笑容可掬，彬彬有礼，其实处处都算计，压榨员工自有一套。想进入这个为高端人士订制的美容圈，不能有半点闪失的，岗前培训和惩罚条款她早就领教过了。

几秒钟的功夫，记忆和现实便在钟婷的脑回路里迅速撕扯了几回合。可即便这样，她嘴角和眉头依旧稳稳地停留在微笑模式上，浑身的血液也脉络清晰地流淌着，她清楚地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要不动声色，要泰然自若。尽管她一直不情不愿，并认为这是最恶心的事，可又能怎么办呢？全当是工作吧，她心里念叨着，深深吸了一口气，顿时感觉清醒很多。今天有两件重要的事要做。第一件便是带姑娘去见店长，争取顺利签字画押。另外一件，暂时先不想，走一步看一步吧！钟婷不停提醒自己，无论如何，要保持镇定。尽管那逼仄的小房间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好似昨天。而此刻看来，又好似与自己完全无关一样。

而那个神秘的小房间就设在大厅左侧的角落里，走过去要穿过一个长廊。紫色幔帐缠绕四周，高低错落成古典的宫廷样式。脚下是两条安静的水流，中间横着一条方形石柱，水从石柱两旁缓缓流过，红色的月光鱼在暗黄的灯光下，闪出金色的脊背。石柱尽头就是小房间，门被水晶珠帘挡着，老远看过去像一道水帘。

盘着整齐发髻的店长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一脸严肃，僵硬的脖子压根没动，眼珠子已经将大堂扫了个遍。准备看热闹的姐妹们很快退到影子里，连钟婷也缩回手，回到前台。如果她没看错，店长脸上挂着霜，那雕塑般坚硬的五官上盖着一层粉尘，让她怀疑那张脸若是笑出来，肯定会裂出两道沟壑。没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大概这个店刚成立她就在了吧。更没人打听她的年纪，只知道她是个单身老处女，心肠和那高挺的鼻梁一样硬。但是，从她凌乱的颈纹和微垂的眼袋可以看出来，大概也近不惑之年。

那个新来的姑娘很快被叫过去，不知店长对她说了什么，用力点了点头。然后，两人便向小房间走去，店长一身笔挺地走在前面，故意放慢脚步似的，让身后的女孩静静享受这肆意弥漫的小资情调，是的，眼前的一切美景都是她亲手打造，整个辉煌的后宫都是她建立的，她坐拥这座城，像后宫的掌门人一样，要用这暗光涌动的奢华和芬芳击垮这个小宫女的心理防线。她是这里的王，笔直的后背就是那顶王冠。钟婷不用看，就能想象出店长嘴角抽动的表情，那是伪装的傲慢，也是狂喜的克制。女孩怯生生跟在身后，昏暗中，看不清她的身形，只有一个微弯的后脊梁。

走到门口，店长将帘子拨弄开来，两人很快闪身走了进去。

钟婷假装没看见，立刻垂下头，眼睛盯着手上的顾客档案本，上面密密麻麻码着字。可是，她压根看不下去。她能想象到：此刻，那小房间的桌子上正放着一个白瓷碟子，碟子里有六块曲奇饼干，摆成花的模样，花心是两片珍珠贝，叠放在一起，那是今早她刚摆好的。旁边立着一束香水百合花，也是她精心淋的水，散发着浓郁的清香。女孩坐在松软的绛紫沙发上，黑色灯芯绒的靠垫摸上去有种不真实的触觉。她的对面摆着两份协议书，一张是中文，夹杂着繁体字，一张全是英文。每张纸的下方都有一个圆形红印章，印章下是一串潦草的英文签名，旁边是一片空白，白得让人心发慌。店长正襟危坐，口齿清晰地重复着当年说给自己的话，声音四平八稳，却有种奇怪的磁性：“请你仔细阅读这两份文件。一旦加入我们，就要严格遵守公司规定，保守产品秘密，保护顾客的个人隐私，不得以任何形式泄露给别人。一旦违反，即刻开除，还要追究你的法律责任。如果你没有异议，就在下面签字。”

钟婷可以想象女孩一脸认真的神情以及签字时毫不犹豫的坚定。果不其然，不一会儿，门帘便掀开了，姑娘跟在店长后面，碎着步子走出来，整个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散着红晕，却看不清楚表情。店长倒不然，她脸上的线条依旧硬朗，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粉尘都没掉一粒。

“钟婷，给新来的小美试产品。”店长把那个热气腾腾的女孩领到前台，向她使了个眼色便去招呼刚进来的客人，招牌直角肩带着刻不容缓的强势。

钟婷完全明白店长的意思，即便没那个眼神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她顺从地点点头，很快闪身走进产品准备室，这么多年，她早就习惯了这些安排和伎俩，只是女孩羊羔般漆黑的大眼睛让她感觉不舒服。她缓缓神，稍微适应了一下房间里的光线，小心翼翼吁出一口气，才默默拿起几个透明小碗，摆成一排。洗面奶、死皮膏、洁肤水、收敛水、精华导入液、肌底液、软膜膏、营养霜、面膜纸……对于面前的这套产品，她再熟悉不过了。每瓶的气味，涂在脸上的感觉以及它的神奇功效，都曾让她着迷和惊叹。她甚至还记得第一次接触它们的感觉，尽管店长的手指是冰凉的，可那些软膏是有温度的，带着不可估量的魔性。粗算一下，自己也用五年了。这些瓶瓶罐罐里的东西不亚于美丽的罂粟花，一次上瘾，终生有瘾……不过，第一次用，剂量要用最低的才行，钟婷的手猛地哆嗦了一下。她沉沉气，又整了整表情，定睛仔细检查了一遍，才推着美容车走出来。车轱辘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很快就吃没在地毯里。

女孩早就准备好了，卷着白色浴巾，露出两条葱白的细腿，欢喜地躺在床上，一副迫不及待的神情。她的脸还带着白色的小绒毛，微红的脸颊热腾腾的，饱满的颧骨上蹦跳着几个健康的小雀斑，像春天里小花蕾。

三年来，钟婷为不少第一次来这里的女孩试产品，一次也没失手，却从未像今天这么心慌不安。也许姑娘长得有点像当年的自己吧！她说不清楚。反正，她感觉自己的手有点酥软，怎么也使不上劲。她努力睁了睁疲惫酸涩的眼睛，非常严肃地说道：“小妹，你准备好了？”

“准备好啦！”躺在床上的小姑娘有点别扭地左右扭动了一下身子。

“今天给你做的是面部基础护理，我是美容师钟婷。”口罩里看不到钟婷的表情，声音也好似被空气吃掉一般，停在半空，又掉到地上。

“好的，开始吧！钟婷姐。我是小美，请多关照！”小姑娘把一直放在身体两侧的手，叠合在胸前，闭上了眼睛。

那双像猫儿一样的眼睛！那白得刺眼的浴巾！钟婷努力不去看那些让她胡思乱想的画面，努力不把那粉绿色的膏状粘液想象成血淋淋的凶器，但她却控制不了自己紧缩的心脏，还有她引以为豪的手，它们竟然在抖！一定是昨晚没睡好，她心里安慰道。要不然就是早餐吃得太少，有点低血糖。短短的几秒钟里，她为自己今天的失态迅速做了判断，事出偶然，绝非因为这个女孩。是的，绝不是因为她。这么多年来，职业操守已经将她柔软的心脏打造得异常坚硬，所有来这里的人都一样，都是冲着美丽来的，都是自愿的！这坑，也是她们自己愿意跳的。而自己，不过是站在坑底，为她们助力的人而已。自己没有错，所有的错，都是她们自己造成的！是该死的虚荣心，是男人们偏执的审美！没错，事情就是这样的。

她稳了稳手掌，用扁平的硅胶勺将洁面膏利索地舀了出来，熟稔地将它们涂在女孩的额头、鼻尖、两颊和下颚上。耳边响起自己平静的声音，像提前录制好一般：“现在给您洁面，用的是露娜洁面膏，按摩手法有什么要求，请您提前告诉我。希望您喜欢我们的产品和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