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我心里真想说:你抱住我吧。但声音出乎意料地发不出来。
——但丁《神曲》
一、给我讲个故事吧
给我讲个故事吧!他说。
她沉默。
给我讲个故事吧。他继续央求她。
她缩进被窝,他的下巴碰着她的头,伸出胳膊将她揽进怀里。
她的皮肤柔软有弹性,最近海边的阳光给她的皮肤镀上一层她小麦色。
他的皮肤松软,白得耀眼,一开始她不敢触碰,生怕指甲一碰,皮囊就会坍塌,有时候她的指甲在他背部划过,他感觉如刀一般要切开他的皮肤,瞬间可以看见骨骼。
他捧着她如同捧着一团火苗。
她和他见过的女性不一样,他一直以为女性是花朵,但她应该是鱼,深海里野生的,蓬勃又丰硕。她常说她也喜欢鱼,各种水里面的生物。
他的呼吸慢慢变得急促,在她的耳边喘息,呼唤她的名字苏木苏木木木木木。
她的手指伸过来,指腹在他的身体上滑过。他能感觉到皮肤在慢慢恢复坚韧,以前,保护他的肌肉、内脏和灵魂的皮肤屏障如同蝉翼,现在它们慢慢变得结实强悍。就像一条水幕电影,开始时所有的能量都贮存在水里,平静蛰伏,因为她的触摸,他的皮肤奏响激昂的音乐,瞬间升起耀眼的光影水幕。
你知道吗?我可能是一条鱼。她说。她习惯面朝窗户侧躺,而他多年的睡眠习惯是平躺着睡,但是只要她在,他就保持和她一样的姿势,把他的身体摆成和她平形的S形,这样让她就像他的一个齿轮一样,嵌在他身体的空白处。
是条什么鱼?他认真地问。对于她脑袋里经常出现的谵妄想法,他并不是“装作感兴趣”,他是真正的感兴趣,喜欢听。
这是一个平庸、奇怪又灼灼生辉的女人。
他自觉已经沉默太久了,太久没有人和他说话,有时候他怀疑自己的话如同水草一样烂在胸腔,为了检验体内堆积的语言是否腐烂,他不时躲在无人处,在自己的臂弯呵一口气,然后把臂弯凑到鼻子闻一下,他能闻到口腔中散发出言语腐败酸锈的气味。
也许是一条鲎。你知道吗?她认真地说。
不知道,我没见过。他认真倾听。用手抚弄着她的耳垂。桌子上那本《海错图》有没有这种生物?他在脑海中检索。
是一种古老的鱼。在前面的沙滩上偶尔会有,从我家沿着海边的路一直朝前走,那里有红色的树林,隐没有沙滩边,鲎们经常在那里产卵,它们的身体流着蓝色的血液,桔梗花一样蓝。它们好像没有皮肤。她转过脸来,她抬起上身,看着他的胸脯,用食指戳戳他的肩胛处,眼神充满疑惑:你的皮肤怎么啦?
我的皮肤生病了。他淡淡地说。
什么病?
医生说叫皮肤饥渴症。
竟然有这种病?
没事的,继续说你的鱼。为什么你说你是一条古老的鱼?
她重新嵌入他身体的“齿轮”:老人们叫它“虹”,一个五彩的名字,男虹和女虹它们在海里行走总是在一起,它们叠在一起行走,走路的时候就像两把琴,一只总是驮着另一只,它们形影不离,它们会在我家海边红树林筑巢建窝。我小时候喜欢在海边游泳,跟着它们,我家前面一条小路就是海边,我困倦极了,我就会沉入浅海底,我透过海底看天空,蓝色和蓝色连在一起,我能看见蓝色的血液…… 她长久陷在自己的碎碎念中。他轻轻地拍打她的背部,她安静下来,他不知道她是睡着了还是陷在她那个古老鱼的梦里,随即,他也被她安宁的睡意拽进了梦里。
……
他醒来的时候她走了。
他睁大眼睛,留下的空虚让他感觉空气飘荡着清冷。
离开远志的小院,苏木慢慢踱到渡口,那艘陈旧的木船吱呀着离开岸边,笨拙地在水里龟速行走,驶向晓梅的纷繁芜杂的世界。
二、从梦里寄来的信
两个月前。
她正在院子里晒衣裳,碎花的被子,刚洗的白衬衫,空气中弥漫着洗衣液的香味,是酸酸甜甜的柠檬清香在飞舞,像极了《糖果仙子之舞》的旋律,俏皮、充满神秘感,水滴、树叶、干净的衣服都是跳动的。宁静简朴的小院,阳光慵懒地照着,她白晰饱满的脸上长满毛茸茸的光亮。
桌上摆着一封信。她在围裙上擦干净双手,坐在秋千架上打开这封信。
信是用钢笔写的,字迹洒脱,黑色墨水,蓝色横线的信笺,信笺的左上角印着竹子。
信里的他,感觉里是认识很久的人,对她非常熟悉,他用老朋友一般的口吻告诉她,他现在住在一个海岛的村庄,这里的老人一到秋天晒风潺,他说那些叫水潺的鱼成群结队挂在竹竿上,就像一排排玲珑的音符。正是凉爽的季节,马上就要冬天了,如果你想来,就来这里吧,这里真是一个安静的地方。
她看完信,收拾了一套换洗衣服,一件棉布睡衣放进布袋里。
她穿的是一条布盘扣棉布裙子,套了一件风衣外套。她坐上了一条小船,那是一条橙色的小船,船上没有船夫,她任由船在蓝色的海中漂荡,水是透明的蓝,四面八方没有方向,只有水,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的水。
船终于漂到一个码头,木跳板摇摇晃晃,水波荡漾,她灵活地跳上了岸。
她看见岸边站着一个人在等她。
她确定眼前那个人是他,是写信给她的那个人,他短头发,个子高高的,穿着灰色的休闲外套,她兴奋地举着信就像举着一只白色的鸽子朝他跑去。
他熟稔地和她打招呼:你来了!
他在前面引路,像家人一般,他与她并排而行,却握不到他的手,她侧过脸抬头看他,他并不英俊,眼角有沧桑的皱纹,单眼皮,厚厚的嘴唇让他显得寡言。
她亦步亦趋走在他的身边,仿佛有回家的安心 。看着他侧脸的轮廓,温厚慈善,鬓间也有一丝白发。
“我衣服掉了。”她突然惊呼,她发现自己的袋子落在船上,里面装着那套喜欢的衣服和睡衣。她难过地对他说。
他开始批评她。不知道是因为衣服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但他的批评让她感到温和惬意。他温柔的唠叨并不让人厌烦,反而有种尘俗气息的体贴。她愉快地走在他身边,微风轻吹,一条路蜿蜒曲折,这条路就像从汪洋中娩出来的一般,水接通天边的云朵,泛着奇异的光芒。远处有村庄,平房子在海面上浮现,蜃楼一般缥缈。
她看见对面的山,矮的山,和小小的村庄,村庄的墙壁上画着无数的画,不知道名字的图腾,整个村子披着画的外衣。
她突然看见对面也有一条路,那条路浮在海水间,和她现在所走这条路是平行的。
海里游动着奇怪的海中生物,长着翅膀的文鳐鱼,妖娆的龙蛇……在那条平行的路上,也走着一个挽着头发的女子,和她一样的长相,胖乎乎的脸,恍然她以为自己在照镜子。
对面的女人穿着她刚才落在船上的那套衣服,长长的布扣裙子,外面一个西装小外套。
她走,对面的女人也在走,左侧也走着一个男人,穿着亚麻的休闲褂子,两组人在平行的路上慢悠悠地走着。并不时侧脸看着这边的她和他。
她停下来,扯了扯他的衣袖,说你看那条路,也有一个我和一个你。
他说这没什么奇怪的。
他们走到路的尽头,终于来到一个小村庄,村道蜿蜒。
下了几级台阶,海水底下有一个院子,他们来到院子前,院子前有一长条石凳,有两张摇椅。她伸出手,手触到门上冰冷的铜环……
突然,有咚咚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她扭头。她死死地拽住梦的布幔,不愿意遮住梦境大幕拉开,那声音如磬,固执单调,不屈不挠撕开梦的缝隙,光亮透进来。
晓梅猛地坐起来,她坐在一堆被窝里,蓬头垢面如长在灌木里的石头,她茫然望着四周熟悉的墙壁,一个衣柜呆在墙角,柜门大开,衣物零乱地堆在上面,她用双手搓着脸想让自己清醒,刚才的梦这么干净明亮,她情愿驻扎在那个梦里。
心里的焦灼如潮水般涌来,就像吞下了一团火焰。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梦见海,她记不清自己已经多久没见过大海了,以往也会做梦,但是醒来就忘掉,这么清晰的梦从何而来?她的生活里了除了柴米油盐,除了一地鸡毛尖锐的叫声,要么就是没日没夜的抱怨指责,完全没有想起见过一个这样的地方,她躺下,重新把自己埋进被窝,闭上眼睛,妄图重启梦的大门……
开门开门!急促敲门声伴随着尖叫声。原来真的是有人在敲门。
她使劲甩了一下浆糊般的脑袋,下床来,几步踉跄,差点摔倒在床边,砰的一声,门被踢开了,撞到了她的额头,她轰隆一下坐在地上,疼得连连呵气。几个身穿警服的人冲了进来。
一个女警费力地把她拎起来,将她的双手反剪,差点将她的手指折断。
她被拽拖着来到客厅。
小树正坐在沙发上,挑畔地望着她。
她一时愕然。
早上我们接到一个未成年人的报警电话,说有人要杀他……
杀人?她瘫坐在沙发上,石化一般,看来梦里铺天盖地的海水并没有洗尽尘俗里的浑浊。
今天凌晨,他打电话报警,说你在牛奶里放毒,他拉肚子差点死掉,昨晚又企图杀他……
可以先把我解开吗?晓梅气得浑身颤抖,大汗淋漓,她感觉自己呼吸急促,有几绺头发垂下来,沾住眼睛上,特别难受,晓梅伸长下嘴唇,朝自己的额头使劲吹,差点把口水也吹了出来,她奋力想把这头发吹开。
你为什么想杀孩子。
她怔忡了一会,突然发出狂笑,她尖叫起来:太好啦,那就把我抓走吧。快点快点!说着她朝外面走。
女警察呆住了,大声喝止:身份证拿出来!
我这样可以判几年?多判几年行不?她诞着脸问女警。
卧室的床上被子零乱地堆着,内裤胸罩落在地上,发出酸腐的气味。
她从看不见颜色的梳妆台抽屉里拿出身份证结婚证出生证各种获奖证书。
你多大了?女警拿着身份证左右对比。
我是不是看起来五六十了?她神色悲怆。
还好。警察对比着她的证件:你家究竟怎么回事?
她就像见到了久违的亲人般,终于逮到一个可以倾诉的出口,那些愤怒、孤独、无助、伤心多年积累,早就发酵,在她的心里堆成一座堰塞湖,一点风吹草动就会坍塌,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诉说:警察同志,你不知道我这些年过的什么日子。小树很久就不去上学了,去上半天就在家呆十天,总是说同宿舍的同学朝他吐口水,他不能住宿舍,他站在窗户边,就说同学要推他下楼。昨晚他又神叨叨总说自己的眼珠子露在外面,头飘在空中,身子是空的……现在的孩子啊太脆弱,动不动要死要活你看看你看他的手腕上的疤只怪我以前对他太好了……我辞了工作,在家陪了他五年了……
她语无伦次的絮叨让警察露出厌烦的神色。
我们可以走了吗?带我去警察局吧。晓梅乞求道。
不要闹,他才十六岁,你应该送他去学校。
带我去吧带我去吧,哪怕让我呆两天好吗?她跪在地上,抱住警察的大腿,涕泗横流。
不要乱打报警电话。警察带上门走了。
她瘫倒在门边,嚎啕大哭。
小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对她的嚎哭无动于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的眼前出现在光怪陆离的幻象,那个女人一张一开的嘴巴就像一只长满獠牙的狸猫,她尖锐的叫声让他的脑海里嗡嗡作响,电视柜上的那个花瓶摇摇欲坠,严重影响了他看电视,他猛地站起来,搬起花瓶狠狠砸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