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李娟坐起来,开了床头灯,长长吐出一口气,擦去额头上的冷汗,梦里的场景依旧让她心悸。她就站在村口的桥这头,桥那头大槐树底下坐着村里那些多年未见的婶子大娘以及许多记不清该如何称呼的熟人,无数陌生又熟悉的面孔齐齐望着自己,无数张嘴上下微动,却没有一丝声音。村头这座石桥比奈何桥还要难以逾越,她就这样被吓醒了。还好,自己在深圳,并没有真的站在老家桥头,她庆幸起来,在这里,不需要顾及太多旁人的眼光,只需做自己就好,何况她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房子,此刻,躺在自家的床上,她心安许多。
白天的时候,最后一个箱子搬进来那一刻,她松了一口气,终于如愿以偿,从此不必在房东的白眼中搬来搬去,只是想到以后也成了月月还债的“背房族”,心中的喜悦总要打个折扣。不过不要紧,只要自己努力搬砖,咬紧牙关专心搞钱,一切都不是问题,她这样安慰自己。
房子有七十平,在羊台山脚下,耗光了李娟毕业十年来省吃俭用攒下的所有家当,装修则尽其所能的降低规格,就算她从牙缝里往外抠也抠不出足够的钱让她来一次心满意足的精装,除非她开口向家里要钱,这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父母都是土里刨食的农民,能攒下多少钱呢?且一旦朝家里伸了手,她就不得不事事都要听从家里的安排与摆布,李娟明白,家人之间的亲情也架不住金钱的轰击,谁有钱谁就有话语权,这个道理在哪都适用,千万不要指望中国人传承下来的这点微薄感情来挑战当代社会里金钱的威严。看似和睦的亲人,没有利益冲突的时候其乐融融,一旦孔方兄的牵连太深,是温存也没了,慈悲也没了,老祖宗早就告诫过:亲兄弟也要明算账。
还好还好,李娟对现在的状况总体比较满意,至于装修,以后可以慢慢改,至少现在不影响居住,在这座人潮拥堵的城市,有个安身之所,让她陡然多了不少安全感。
李娟一直缺乏安全感,从她远在农村的童年便已如此,后来去外地读大学再到参加工作,于她本身的性格而言,并无多大改变,她的朋友不多,男朋友更是一个也无,不是觉得对方配不上自己就是觉得自己配不上对方,当然以前者居多。尽管她也只是芸芸众生里一个普通的大龄单身女青年,且正无限趋近于中年,那又怎样呢?只要自己过得舒服,别的都不重要,当代进步女性当有此自信之觉悟,她这样告诫并安慰自己。
乔迁新居,如果是在老家,亲朋好友都要登门的,老家人管这叫“温锅”,很形象的一个词,搬了新家,锅灶自然是冷的,亲友带着吃食礼品来,帮忙添把火,把锅热起来,新宅里便有了烟火气,有了人味。但在这里,李娟并没有几个深交的朋友,同事还远不到来迁就她老家习俗的亲密程度,远在家乡的亲人更不会为了这种事专门南下,除非她宣布要在深圳就地结婚。原本,李娟在先前租房的地方认识了一对小夫妻,关系处得不错,但李娟知道他们挺忙的,也就没邀请,她决定自己温锅,这一温就是一个星期,请了假,好在她这里是分公司,不是在公司总部,承包性质的分公司比较自由,只要不耽误正事,时间上还是很宽松。
一周请假就要结束的时候,李娟接到了亲妈的电话,说她姨妈家表姐的女儿徐敏考上了深圳的大学,住不惯学校宿舍,要住到她家里来。
电话里用到的的不是“想”,更不是“能不能”,而是“要”,这就略过了商量的阶段,直接确定了结局,打电话只是通知一下,并不是来商量的意思,李娟先是惊讶,随后郁闷,接着开始懊恼悔恨,表姐怎么知道自己买了房子呢?平日里很少联系,只有过年才有机会见面。她懊恼自己发了朋友圈,发就发吧,又没有屏蔽亲戚,坦白地说,当初在朋友圈里炫的时候,她是有私心的,一来堵上爸妈的嘴,让他们看看自己并不是他们嘴里那样事业爱情两相无成,二来,多年被家中长辈们比较着长大,与别人家孩子比,与亲戚家孩子比,虽然早已烦透了,却无形中也早就让她自己形成了凡事比一比的潜意识,她一向并不突出,这回自觉做了一件不比别人差的漂亮事,不炫耀一番对不起自己多年来受的委屈,于是便有了现在的局面,可见人在飘的时候更容易乐极生悲。
鉴于亲情大法的威压,以及她也实在找不到推脱的理由,第二天便去学校接了这位甚少谋面的表外甥女。其实她有一些困惑,比如徐敏初中高中都是住校,按理说应该早就习惯了集体生活,再者,现在也不是九月开学的时候,而是开学一个多月了,倘若真是有不习惯的地方,那也应该一开学就发现了,不会拖那么久,所以,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徐敏不想住在学校里呢?去学校的途中李娟又给表姐打了个电话。
李娟在学校门口见到了表外甥女徐敏,一个黑瘦黑瘦戴着黑框眼镜的女孩,个子不高,站在行李箱旁边越发显得身材娇小,走近了,冲着李娟招手,露出一口健康的小白牙,从那黑黝黝的皮肤下,李娟隐约看到了记忆里那个小女孩的模样,因为不常见,总觉得陌生。
徐敏开口叫了一声小姨,口音带出浓浓的来自家乡的苞米碴子味,李娟终于可以确认,这就是徐敏。徐敏并没有立即跟着李娟走,反而把李娟叫住了,说她的辅导员要过来,有事情跟李娟交代,李娟疑惑这有什么可交代的,又不是幼儿园接小孩子,徐敏说你等会就知道了。果然没过几分钟,一个瘦瘦高高穿着白衬衫休闲西裤的年轻男子从学校里走出来,第一眼看到徐敏的辅导员,李娟脑袋里不由自主出现“斯文败类”四个字,等对方到了跟前,开口说话却是彬彬有礼。
辅导员姓安,也是刚研究生毕业不久,留校做了辅导员,按他所说,徐敏本来已经办理了住校手续,且已经在学校住了一段时间,现在搬出去,他希望李娟能保证徐敏的安全,并且督促她按时来学校上课,不要因为住在校外就开始散漫,除了正常的学业,日常生活也要李娟多多照看,安老师啰哩啰嗦嘱咐了一大堆,不知道的还以为徐敏是他的孩子,李娟终于明白先前徐敏说到辅导员要过来的时候脸上为何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她也终于确认眼前这个男子是真的第一次做辅导员,那尽职尽责的样子简直比托儿所的幼师还要认真。
等安老师交代完了离开,李娟也拽过徐敏的箱子转身往地铁站走。
徐敏跟在后面问,小姨,你的车呢?
我没有车,李娟回答。
徐敏嘴巴动了几下,听不清楚说的什么,接着就跟上来,只听李娟又问,为什么叫我小姨,你应该叫我表姨,再说了,我又不是最小的一个,叫什么小姨?
徐敏说,我妈交代了,叫小姨显得亲近,而且你还没结过婚,又没有男朋友,就只能叫小姨,把你叫得年轻一点。
李娟没回头,但心里已经吐槽了一堆,叫得年轻点应该管我叫表姐,叫什么小姨。
徐敏从进门开始就表现得很是乖巧,言语间对李娟多有奉承,夸完装修夸位置,就连推开窗子看到远处羊台山上的云白树青也要夸赞一番。
“其实你不必讨好我,咱们是亲戚,我比你长一辈,或许有些事情不能与你产生共鸣,但同样的我应该不会对你有过多的限制,只要你保证自己的安全,不要随便在外面结交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不荒废学业,其他的你尽管可以放心,我会给你足够的自由。”
面对李娟的忽然摊牌,徐敏显然没有思想准备,眼睛里略有错愕,心想难道夸赞别人已经不能算作一种礼节了吗?
去学校之前我跟你妈妈又通了一次电话,聊了很多。李娟语气平淡,表情却在努力告诉对方,我什么都知道。
徐敏的妈妈确实是个实诚人,并没有隐瞒闺女搬出学校宿舍的原因,因为徐敏跟室友打架了,而且似乎矛盾很深,深到水火不容无法共处一个屋檐下,所以她才想着搬出来住,如果不是有李娟这个亲戚在的话,他们应该会给徐敏在学校附近租一个房子住,对于这棵家里的独苗,徐敏的父母一向尽全力满足她的要求。
徐敏轻叹一声,大马金刀坐在一旁的沙发上,嘴角一扬,说,早知道我就不装了,我妈可真笨,一点藏不住事,明明都说好了替我保密的。
徐敏一点认生的拘谨也没有,完全是主场作战的斗士,变脸比翻书都快,这回轮到李娟惊讶了,自从打表姐那里得知真相,她就一直想看看这个表外甥女有多能演,要不是这样,光凭进门这一番操作,她还真能给骗过去。不由想起自己小时候去亲戚家里正襟危坐的乖学生模样,一步也不敢多走,连喝水都是计算着的,像极了初入贾府的林妹妹,再看徐敏,李娟不得不感慨个体差异性之大,以及两代人之间确然是有代沟的,她已经难以理解现在的年轻人,虽说人性的解放使得当代人的生活模式有了更加丰富的多样性,但从一个出身农村的小女孩的角度看,她依旧无法理解徐敏这一代人,上一次对“代沟”二字感触颇深还是身为八零后的她们嘲讽上一代人的保守,如今悄无声息间已经完成了角色的置换。
其实李娟本就没打算过多干涉徐敏的学习生活,毕竟只是个表亲,这年头,亲爹亲妈管的太宽都会变成仇人,她一个表的“小姨”又何必自找麻烦,开诚布公地说一说就很有必要,她给徐敏的承诺是足够的自由空间,有课的时候自然去学校,一般来说吃饭也就在学校里解决,早饭可以在楼下肠粉店里吃,其余时间可以在学校自习,也可以回来躺平,她不介意徐敏多出去走走,爬山、看海,去各个景区游览,甚至是很鼓励年轻人多多接触外界,不要天天躺床上刷手机,只要她保证自身安全就好,至于徐敏家人担心的无非是小女孩在外面认识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到处鬼混,这一点自然不在李娟承诺的自由范围内,随即又列出了“临时约法三章”,不得无故夜不归宿,不得擅自带外人回来,保持健康规律的作息,这一条主要是指不能打扰她休息,因为她的睡眠质量本来就很差,而之所以是临时约法三章,是因为李娟暂时只想到了这些,她保留随时增加条目的权利。
作为寄居篱下的弱势一方,徐敏自然无法有异议,蔫蔫地把自己关进房间里收拾了一下午,再露面已经是晚饭时候,徐敏没看见李娟,只看到客厅桌子上半个蛋糕和一张纸条,交代她可以吃蛋糕也可以点外卖,去李娟房门外敲了两下,没有回应,知道这个便宜“小姨”真的不在家。
李娟确实不在,中午徐敏赌气似的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李娟便出门打车回到自己搬入新家之前租住的地方,她在这栋布龙路边的楼上住了将近六年,跟楼下蛋糕坊的小夫妻处得很好,老板姓黄,妻子姓夏,都比李娟小几岁,平日里管他们叫小黄小夏,他们叫她娟子姐。
蛋糕坊不大,在小黄夫妇租下来之前,这里是一间包子铺,面积虽小,在寸土寸金的深圳可也不便宜,蛋糕坊除了承接生日蛋糕的订制,平日里会做一些点心和甜品,李娟是老主顾,来深圳以前她并不喜欢甜食,但在这座城市流浪久了,人们似乎都会逐渐向甜食靠拢,大约是受老祖宗“吃啥补啥”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