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题记:所有你失去的,都会以另一种方式归来。
闹钟响起之前,翁一诺已经醒来。她照例走到厨房,喝水,煮咖啡,切水果,烤面包。一切有条不紊,十几年如一日。
手机响起,是她从高中至今最好的朋友——唐萧颐。
唐萧颐在那端欣喜而担忧,“你看到我刚才发给你的视频链接没有?”
翁一诺淡淡地,“还没有,在准备早餐。”
唐萧颐沉吟片刻,“他回来了。”
翁一诺喝了口咖啡,“谁?”
唐萧颐犹豫着,“万千钧。”
翁一诺不自觉手抖了一下,放下咖啡,点开视频。
手机里传出主持人的播报:“近日,在深圳大鹏湾出现的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布氏鲸,昵称‘小布’,引起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今天,我们很荣幸地邀请到了国内知名海洋研究专家,青年学者万千钧,为我们详细讲解一下‘小布’到底是何许鲸也,它又为什么会出现在我们深圳大鹏湾呢?”
翁一诺在镜头从主持人处切走之前迅速退出了视频,咖啡的香醇转为苦涩,雾气一般在她口中弥散开来。她来到窗边,大片落地窗外是不知尽头的海。她下意识地去抚摩颈间的银链,鲸鱼吊坠闪着陈旧而温润的光,这条她戴了十六年的项链,每一个扣环都承载了眼目所不能得见的心事,连同那些旧时光一起被凝缩在了生活的丝丝缕缕之中。
回忆之于翁一诺,并不都是樟脑的甜香,尤其是与万千钧有关的一切,除了分明的快乐之外,更多的则是无法安然存放于记忆抽屉的怅惘。这种怅惘,如同深圳的雨季般不可回避,你只能清晰而具体地感受着潮湿从发丝,从关节,从每一个毛孔侵渗肿胀着你的身体,令你滞重乏力,心头淤塞,周身都要生出苔藓。
是多遥远的事情了?那天突如其来的一场雨将她与万千钧联结,银湾中学,图书馆的屋檐,穿着白衬衫的清朗少年……一切被稀释在时光之中,却从不曾减轻分量。那场雨,如同后来人生之中的每一场猝不及防,却再未令她遇到一个如那少年的人。
翁一诺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似要驱赶纷至沓来的记忆碎片。她将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便出门上班去了。
在父亲的办公室,她逐项逐条地汇报着工作,语气与下属对待上级并无二致。回国后的这几年间,她对集团业务早已熟稔,却始终坚持在工作场合对父亲保持一定的疏离态度,她称之为“心理社交距离”。极力弱化“董事长女儿”这一身份,不仅是为了令旁人多一些自在,也是希望自己被重视的首要原因是能力。
汇报临近尾声,翁一诺合上笔记本,问道:“下个月的‘深海科技创新发展论坛’您有时间参加吗?需要尽快答复主办方。”
翁远帆思索片刻,“我恐怕赶不及回来,月底在德国的谈判我需要亲自过去,过后还要去新加坡看一个项目。你代表海诺参加吧。”
翁一诺点头道:“好的,那我答复他们。”
翁远帆叮嘱道:“这次的论坛很重要,市里非常重视,你一定要做好充分准备。”
翁一诺做敬礼状:“放心吧,翁董事长。”
她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迟疑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重新打开了唐萧颐发来的视频。
屏幕上那张脸比记忆中的黑了一些,瘦了一些,轮廓分明,眼神有力。他依然穿着洁白挺括的衬衫,和十几年前那个每天陪伴在她身边的少年一样干净磊落,散发着阳光和海水的气息。
接受采访的万千钧不急不缓地说着:“向各位关心小布的观众朋友们汇报一下,目前,小布正安然悠哉地畅游在大鹏湾,这里良好的生态、丰富的鱼群都让它流连忘返。我们团队已经和大鹏新区共同成立了鲸豚保护联动工作组,对海上环境、科研救助,以及宣传信息等工作都进行了有序部署。这次我们团队对小布的初步分析结果,也将是国内首次报告野外大型鲸类潜水及捕食等行为数据。”
如果时间能倒回,万千钧恐怕依然最想回到与翁一诺初见的那个雨天。当年的翁一诺穿着大家都一样的校服,绑着很多女同学都会绑的马尾,但胸前却抱着一本他从小到大都爱不释手的《白鲸》。时隔多年,他依然能够回忆起当时的心跳漏了半拍,就那样愣怔地看着那背影消失在细雨之中。是从那一刻起,他的心田被无声浸润。那一年,他高二。
而后,是少年藏不住的心事,伙伴善意的帮忙,命运无意的成全,亦或是有心的捉弄,令他真正认识了翁一诺。此刻回想,那一切,多么像个梦。
当他的室友兼好友陈之鸥怂恿他假借学生会做问卷调查之名去走访各个班级,从而找到他心心念念的“白鲸女孩儿”时,他起初是不想同意的,这太过假公济私,太过昭然若揭,太过……不相信缘分。如果缘分注定会让他再次遇见她,那么他便不该如此刻意找寻。可是,缘分究竟是什么玄之又玄的东西呢?十七岁的他究竟是欠缺了一些信心与耐心,最终还是接受了陈之鸥的“参谋”。
那一晚,两人抱着厚厚的问卷,从初三走到高一,问卷每减少一点,他就更忐忑一点,却又因离那谜底越来越近而兴奋异常。当走到高一年级的最后一个班时,他几乎是颤抖着手敲响了那扇门。他已经记不太清自己是怎样走到讲台前做了自我介绍,怎样尽量逼真地说明了来意,怎样看着陈之鸥将问卷逐一分发……他只记得自己环视了整间教室却仍未看到那张期盼中的脸,门口却突然走进一个扎着马尾的女孩儿时,自己的心跳是多么震耳欲聋。
即便如此,他也还是无从得知她的名字,若不是陈之鸥对他的失态心领神会,借故跟翁一诺的同桌唐萧颐攀谈,从而在书皮上看到了她的名字,他恐怕还要再想办法。
翁一诺,翁一诺,他在口中,在心里,无数次地品读着这三个字,音符一般,梦呓一般。依旧,他不知该如何走到她面前。
论坛当天,翁一诺提早到达了会场,找到自己的铭牌后坐了下来。偌大的多功能厅,有人已经正襟危坐,严阵以待,有人在和三三两两的相识闲谈,她环视一圈,未见到熟悉面孔。
未过多时,座位已满,主持人登上台前:“各位尊敬的市领导,区领导,各部门和企业的代表嘉宾们,大家上午好!欢迎大家参加今天的论坛,我们的议程将围绕三个分论坛而展开,主题分别是‘大湾区海洋经济创新发展’,‘海洋高端装备产业发展’,以及‘海洋生态环境保护可持续发展’。”
翁一诺听着主持人的介绍,视线却落在两排之前的一个背影上。
主持人继续道:“近年来,深圳在落实全球海洋中心城市、国家海洋综合管理示范区、国家海洋经济科学发展示范市和国家海洋经济创新发展示范市的建设目标上都做出了极大的努力,将海洋环境保护融入了各项示范建设工作内容,开创了新时代深圳海洋环境保护工作的新局面。那么,接下来的这场分论坛呢,主要邀请的都是与此相关的嘉宾,共同探讨海洋生态环境保护可持续发展所面临的机遇与挑战。下面,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他们!”
翁一诺看着坐在她两排之前的那个背影站了起来,自信而潇洒地走上台去。
这背影她是多么的熟悉,这身姿她是多么的怀念,十六年前的那一幕重又浮现眼前,一切仿佛从未走远。彼时,一个翩翩少年站定在她面前,略略低头看着她,眼中有光,唇角带笑,她从未觉得自己的名字在另一个人口中可以如此动听。
此刻,她看着他在台上站定,向台下鞠了一躬,几乎是在抬起头的瞬间,两人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主持人说道:“万先生,据我所知,您是山东人,但中学时期在深圳度过,高中毕业后就离开了这里。十几年间,您一直致力于海洋环境的保护工作,带领团队发起、参与了很多公益活动。这次您因为布氏鲸在大鹏湾出现而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深圳,一定感觉这里变化很大吧?”
万千钧笑了笑,“是的,我大学报考了中国海洋大学,便离开深圳,回到了青岛。这些年因为工作机会而多次停留深圳,虽然每次时间都很短暂,但总能看到很多变化,这里的发展速度很惊人。”
主持人:“很多热心市民都非常关注‘小布’的情况,您能跟我们分享一下关于它的最新消息吗?”
万千钧:“得知‘小布’出现在大鹏湾海域的第一时间,我便和团队一起去了现场,我们与当地相关部门一起成立了工作组,有序组织了观测工作,搭建了科研平台,为‘小布’的保护工作提供科学参考,并统一对外开展了布氏鲸的相关知识普及。根据连日来的观测情况和数据分析,我们已经发布了初步分析结果,认为‘小布’有较为频繁的‘鲸吞’捕食行为,潜水和呼吸行为总体没有观察到异常。”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但是,当周边 200 米范围内有船舶活动时,‘小布’的潜水时间就会延长,捕食频率降低,伴随捕食行为持续时间减少。因此,大鹏湾方面已经加强了附近海域管控,海事、海警,以及海洋综合执法部门持续在附近海域巡航,劝离休闲观光船和无关船只,以确保‘小布’的安全。目前,‘小布’依然活跃于大鹏湾海域。而且,在这里我想说明一下,布氏鲸对水质要求非常高,并不经常光顾近海,这次到访大鹏湾,也侧面反映出深圳生态文明建设的成效。”
主持人点头道:“听到这里,我都跟着松了一口气,因为据我了解,布氏鲸第一次出现在深圳附近还是在 2005 年的时候,而当时是在香港沙头角海域搁浅了,非常令人惋惜。”
万千钧的目光望向台下某处,“是的,非常令人惋惜。”
那是一个周末的午后,图书馆格外安静,绝大多数同学都已离校,只有书页的翻动声和笔记的沙沙声不时响起。
万千钧在问询台请管理员查询系统里是否有一本关于罗杰·佩恩的传记。不料对方敲了几下键盘,便抬头道:“真不巧,这本书上午刚被借走。”
万千钧好奇,“能告诉我是被谁借走了吗?”
看着管理员狐疑的目光,他忙解释道:“我是想说,如果碰巧是我认识的同学,或许我可以去借,因为我比较急用这本书。”
管理员又低头看了看电脑,“那位同学是高一十二班的……”
万千钧脱口而出:“翁一诺?”
管理员不禁笑了,“你们还真认识?”
万千钧点点头,又马上摇摇头,道过谢便离开了。
回到座位,他开始环视四周,很快,便在不远处的窗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如坐针毡是怎样一种体验,那天的万千钧是真切地感受到了。好不容易熬到翁一诺整理书包,他便先一步到门口等待。
“一诺同学!请稍等一下!”万千钧叫住了从他面前经过的少女。
翁一诺诧异地转过头来,“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万千钧在她面前站定,微微低头看着她,“你还记得前些天的学生会问卷调查吗?”
翁一诺点头,“可是,你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呢?”
万千钧挠挠额头,“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吧。”
翁一诺笑了,“那你有什么事呢?”
对方并不打算深究的态度令万千钧有些意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整理说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