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提要:一个不知谁请谁的饭局,主人未到,客人依次而来,各自的虚矫,相互的吹捧,在等待饭局的独白和对话里,纷纷落场。他们的言行、心态和过往,看似畸形却在社会的日常里随处可见。
一
下班铃声响过很久了,王重阳还不想动身回家。他不愿和同事们在电梯间里扎堆,在他看来点头或搭讪,是种无辜的负担,轻闲的打趣或闪烁的眼神,有时也会使他局促不安。尽管大多数情况下,他会表现得坦荡自如,稳重中略带一丝幽默,但在下班时刻置身于电梯间时,正常的理性就无法与烙进灵魂的那份孤独相抗衡,仿佛有种固结不解的力量桎梏着他,于是就有了心瘾一般的逃避和反感。
这样说来,他一定出现了某种类似强迫症的心理疾病,实则不然,只要脱离这个时段的外部诱因,就不会有任何心理的负面累积,相反还会进入到某种圣洁之境。他喜欢独享下班后办公室的寂静,读几页书,走动或停下,平复喧嚣,沉潜心性;表达的冲动,无需罗织和提炼,仿佛神来之笔,美妙的句子在脑海回荡,这种自我恰切的气氛,高贵典雅,令他沉醉其间。
关于下班不愿回家,其实更直接的原因是他老婆减肥,晚餐只吃水果,只有他回家时才准备饭菜。看到老婆大费周章,他觉得自己很是自私,甚至是种罪过,因此能拖就拖,拖到约定俗成的时间点,老婆去跳健身操了为止,好像这样可以减轻一点他的愧疚。但他终归不是圣人,饥饿还是会在肚腹里蠕动,这个时候,他会期望有人打来约他吃饭的电话。
这天的电话是马立达打来的,记不清是第几次约他了,再推辞可能要翻脸。地点是小巷深处的“三重门”,私房菜,据说很有名。王重阳在办公室磨蹭了好久,没接到马立达的催促电话,自己下了楼。他记得大致方向,又不肯向路人打听,找了好久才找到。
见面后两人坐下来,吃饭的理由早已讲清楚,不再啰嗦,至于还有哪些客人要来,自己认识不认识,一切由马立达作主,也无须再问。两人说些不关痛痒的话,不客气不虚伪,像空气和阳光一样自然。有一搭无一搭过后,渐至意兴阑珊,就要各自翻看手机时,一个身材微胖的汉子走进门来。马立达见了,脸上即刻拢出一抔笑,起身向汉子挥手。
王重阳抬了抬眼,不认识。
来者不回应,露出“哦”了一下的表情,但没发出声来,只是下意识地抖抖手腕,使滑到手背的珠串回落了一些。他一条腿似乎拖着,带点跛意,踏过两级台阶,并不留意脚下,也不看左右,径直往餐桌这边走来,坐到了自认为当然的座位上,这才略一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
马立达凝视良久,露着笑,像在欣赏某个物件,最后把悬空的手臂倒下去,抓了对方的手指,仿佛要向全场宣布重要的决定,睃巡周遭,跑堂的并未停下,邻桌的全不认识,最后只好把眼光落在王重阳身上。
“刘克脉,中医大师。”马立达声音嘶哑,并未坐下,意犹未尽。
王重阳两手把膝盖上的裤管往上提了提,一躬身子,屁股并未抬起,因为不知道还有些什么大师要来,所以留了些分寸。他记得马立达得过喉癌,心血管搭了支架,血糖又高得厉害。因为每周要打几百元一支的聚乙二醇洛塞那肽,医保不能报销,所以一直找人开方子,据说很有效果。眼前这人想必就是开方子的大师了。
王重阳正在猜度,马立达指着他对来人道:“王重阳,著名诗人,”末了,加一句:“和我一样的病,也想讨副药吃。”
王重阳一时脸红,现出尴尬,立刻觉得被轻贱了。心想,有这么介绍人的吗?谁想讨药吃呀,谁是诗人,还著名诗人,你才是著名诗人呢!
刘克脉对前半句不感兴趣,现如今诗人太多,树叶飘下来八成是落在诗人头上,本人写诗时,你们还不知在哪呢。这样想着,眼也不抬,一副八百年前早知道的样子,抓过王重阳的右手就要拿脉。
王重阳腕上一阵温热,绵绵腻腻的有了膈应,却又不好拒绝,只好问一句:“切脉不分男左女右吗?”
刘克脉微蹙眉头,一副非诚勿扰的样子,不放手也不回答,两眼望向虚空,按骨笛一般用三根手指寻找着王重阳腕上的脉口,边探摸边倾听,然后将手指滑到另一处,再探摸再倾听,如是往复。
王重阳先是被唬住了,随后又被惹乐了,一个激灵差点噗嗤笑出声来。心想,这般神乎其神,最多一江湖术士而已,本地人物只要排得上号的,没有我不知晓的。细一打量,这人额满颊肥,不愠不恼,似乎有些佛性,转而想,大隐隐于市,难道真是个有来路的神仙?正两难猜测,刘克脉开口了:“湿气重,脾虚。”
王重阳心下疑惑,不是望闻问切吗?起码得看个舌苔什么的,怎好切个脉,就下了结论,这般不落俗套,难道果真是个高人?
刘克脉仍旧不看他,切脉的手指痉挛地一跳,道:“纳谷不馨,食欲不好,”少顷,又跳,“爱辛辣食物,好情绪激动。”
王重阳被震慑了,真是金口难开,一开口还与自己多少沾点边。他露出一丝恭谦,想问点什么,未及出声,又听那个声音道:“胃主受纳,脾主运化。湿气重,就是脾胃不好。”
王重阳失去了说话的冲动,看这人越来越把自己当大师,心里有些不大痛快,却又无可奈何,只好听凭他自顾自地往下说:“第一,可用陈皮、茯苓、荷叶、黄芪、党参、玉米须泡水喝;第二,平时饮食要注意清淡,不要吃太多生冷黏腻的食物,尤其是冷饮、油炸食品以及甜品,可以吃芹菜、萝卜、白菜等富含膳食纤维的食物,也可以用莲子、芡实、薏仁熬粥喝;第三,平时要有适当的户外运动,增加身体代谢,排出体内湿气。”
刘克脉说完,抖抖手腕上的珠串,“哐哐”一响,像个货已售出,账款立清的商贩,调过头对马立达说:“约了李道虚,他说马导演的饭局不好不来,他六点打烊。”
马立达像个掌柜,嗓子里夹杂着咝咝的声音说:“今天不是我的饭局,是王重阳,王台长的饭局。”说着对王重阳努努嘴。
刘克脉没想到王重阳是台长。虽然天皇老子的饭局,也没受宠若惊过,但他还是微微躬了躬身子说:“哦,王台长呀,”欲言又止,顿了许久,忽然想起什么来,说:“李道虚和程zhuxi是你们吴大中文系的同学,应该与你王台长是师兄弟呢。”
王重阳心里一沉,我的底细他也清楚?又一想,自己的同学中似乎没有李道虚和姓程的zhuxi,听口气这两个人似乎也是今天要来的高人。他的心里越发不是滋味,说好是陈老板请我吃饭,没见到陈老板的人,现在又成了我的饭局,还七七八八扯出一堆陪客,自己倒成了局外人。想到这里,王重阳觉得自己遭到了马立达的谋算,连连后悔不该答应这个饭局。
见王重阳脸色阴郁,马立达连忙解释说:“李道虚,吴大中医学院在读博士,有专门的实验室,也是一高人。”语气平缓,嘶哑的喉音里有一丝得意,仿佛高人尽我所有,我请的人陪你王重阳不说卓卓有余,起码也是匹配对等的。
王重阳不搭茬,想着马立达这人,说他市侩吧,又偶作清高状,办的事却令人哭笑不得,总之有些自以为是吧。他和马立达认识三十年,是电视台曾经的同事,写诗的同好,虽然交情不深,但也是老熟人老朋友。马立达自称导演,离职后开了家影视公司,认识江湖人士多;王重阳人称台长,其实是频道总监,与社会名流和政府部门交道多,两人信息资源有些交集,故而彼此常有联系。
马立达下午打来电话再次叮嘱,说是眼镜行的陈老板请你吃饭,不要忘了。王重阳仍旧推辞,说自己不过顺手帮了陈老板的忙,还不知有没有效果,自己配眼镜时,陈老板也优惠了许多,怎么好意思再要人家破费请客呢。
王重阳和陈老板只见过一次面。陈老板要为儿子戒除网瘾,马立达拉皮条说,全市最有名的心理老师是王重阳的同学;王重阳正想换副眼镜,马立达说,我的朋友陈老板的眼镜行是全市最专业的。于是两厢促成好事,王重阳为陈老板介绍了心理老师,陈老板为他优惠了眼镜价格,彼此两清,不存在感情基础,也没什么事情需要长久纠葛,所以他尽力跟马立达讲,有事说事,实在没有必要吃饭。哪知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马立达说没有什么事,就是吃个饭。不依不饶,不来不是不给面子的问题,而是挖了他马家祖坟,那是要割袍断义,从此绝交的。
见王重阳不松口,马立达情急之下忽然想到了他的糖尿病,“你不是血糖高吗?今天我请一高人给你瞧瞧,一副方子管终身。”王重阳不好再纠缠,略一沉吟,记起今天既无广告业务洽谈,也无节目文案处理,说声:“好吧,好吧。”
陈老板没有来,这个刘大师倒像个主角似的,装神弄鬼一番,没说自己的糖尿病,还糊弄出了什么湿气重,脾胃不好。自己虽说不是真正的台长,好歹是个正科级的总监,居然对自己爱理不理。这个李道虚不知又是身怀什么绝学的神圣。还有那个程zhuxi,他想了半天,也没想起这个人来。陈老板宴请我王某人,自己却迟迟不到,根本就没把本尊放在眼里嘛。马立达呢,又不是你请客,喊一帮子人来,占人便宜,喧宾夺主了呀!
二
王重阳好像赴了一场鸿门宴,越想越不是滋味,正觉得如坐
针毡时,又有一人跨进门来。来者满面赧颜,一路碎步疾行,及至跟前,低着的头抽疯似的抬起了好几次,不好意思地对众人一抱拳,嘟嘟囔囔说:“刚要打烊,来了一个客人,要磨三七粉。”
刘克脉不搭话,很默契地望了来者一眼;马立达说声:“坐!”声音仍旧像是喉咙里卡着异物。王重阳揣摸,此人必李道虚无疑。
李道虚惶恐地落了座,像个乡间小秀才一样从左肩头取下斜挎着的东西。那东西,咖啡色,粗纹布料,外软内硬,不是背囊,也不是药箱。他既然开着门店,又在读中医学博士,王重阳就以为那个东西是个矫正肩胛之类的高科技器械,定睛一看,却是个背婴儿的腰凳。
王重阳原本想问问李道虚是吴大哪一届毕业的,还想问问程zhuxi是何许人也,看见了腰凳,立马想,这个年龄了还有个二胎或是三胎?想问的念头就被岔开了。
李道虚身材颀长,脸庞清秀,虽然看不出岁月风霜的痕迹,但眉宇间藏着说不出的晦暗,除去非自然的因素,王重阳断定李道虚比自己要晚几届。自己当年是高考状元,在吴大中文系是高材生,毕业时,宣传部为自己专设了绿色通道,引进到了电视台。因为恃才傲物,除了读书写诗外,别的方面追求不高,落人一个不是清高,就是狷狂的印象,也就没有走上更高层级的职位,但有高材生的社会认同和电视台的金字招牌,还有诗圈里的一众粉丝,自我感觉一直不错。这个李道虚,中文系毕业又去读中医,一个大老爷们背个婴儿腰凳来赴饭局,真是奇葩一个,怎好与自己同日而语。这样想时,心生鄙夷,就不想主动和他搭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