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一千年一万年
也难以
诉说尽
这瞬间的永恒
你吻了我
我吻了你
在冬日朦胧的清晨
清晨在蒙苏利公园
公园在巴黎
巴黎是地上的一座城
地球是天上的一颗星
如你所知,这是高行健先生所译普列维尔的那首著名短诗《公园里》。每次重读这首诗,我就忍不住感叹:天啊,就让我把此前写的所有文字都送给普列维尔,以换取他这首超短裙一样的可爱小诗吧!
接着又想到:巴黎何幸,有这么多天才的诗人、小说家、画家、音乐家、电影导演……在关注它、宠爱它、书写它、创作它,其河其塔其城其事其历史其人文其时尚其艺术,集万千花样赞美于一身,未历沧桑,已然不朽。
不得不说:那些不曾被写进诗里、不曾感受过文学温暖的城市是可怜的、无趣的。
而文学与城市,向来恩怨尔汝,相爱相杀,生生世世,难分难解。
文学是人学,文学所关注、所描绘的对象是人,即使是自然,也是人性化的自然——所谓“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所以,人在哪里,文学就在哪里。“田园将芜胡不归?”因为时至今日,城市已经成为人类最集中的区域,同时也是生活方式最丰富、最多样的区域;在城市,人类最文明的事物与最丑恶的行为同时并存;在城市,人类把自身天使与魔鬼的特性合二为一。在城市,你可以发现文学所需要的一切元素,只多不少。也只有在城市,你才能创作出具有时代特色、时代精神与时代审美的好作品。
英国作家G.K.切斯特顿曾从另一个角度论述了城市与文学的关系:“确切地说,城市比乡村更富有诗情画意。大自然是由各种无意识力量早就的一种无序混乱状态,而城市则是各种有意识力量造就的一种无序混乱状态……最狭窄的街道在其曲隐微妙的设计意图中也蕴含着筑路者的灵魂。”是的,何止是人本身,即使是城市中的花草树木,其枝叶花果间也闪耀着人的情感与意志,即使是城市中的猫狗虫鱼,其鳞爪皮毛上也潜伏着人的思想与灵魂。它们都等待着成为文字的俘虏、文学的猎物,并以此自矜。
文学与城市,首先是记录与被记录的关系。
对于城市来说,尽管其空间结构是由大地、山川、海洋与石头构成的,尽管很多人会在这个空间生活几年、几十年,不出意外的话,其后代仍然会在这里生息繁衍,但变化毕竟是绝对的,今日之纽约,非昨日之纽约,甚至这一秒中的柏林,已经不是上一秒的柏林。城市总是瞬息万变的:最快的是人心,次之是动物植物,最慢的是石头。文学最基本的作用,是记录和保存,它会向后世展示我们曾经经历过什么,拥有过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文学能记录一棵城市的花草:“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姜夔《扬州慢》)文学能保存一座城市的美好建筑:“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王勃《滕王阁序》)同时,文学也能让一个绝世美人永远鲜活在我们眼前:“在一张流露着难以描绘其风韵的鹅蛋脸上,嵌着两只乌黑的大眼睛,上面两道弯弯细长的眉毛,纯净得犹如人工画就的一般,眼睛上盖着浓密的睫毛,当眼帘低垂时,给玫瑰色的脸颊投去一抹淡淡的阴影;细巧而挺直的鼻子透出股灵气,鼻翼微鼓,像是对情欲生活的强烈渴望;一张端正的小嘴轮廓分明,柔唇微启,露出一口洁白如奶的牙齿;皮肤颜色就像未经人手触摸过的蜜桃上的绒衣……”(小仲马《茶花女》)
城市既是坚固的,又是脆弱的;坚固到可以抵挡风暴与地震,脆弱到不堪一场瘟疫、一颗炮弹或一纸法令。但是,山会坍塌,河会改道,树木会枯死,石头会化为齑粉,一笔一划、一句一段的文字却不会消亡,因为文字不是刻在石头上的,而是刻在人的心里。
雨果当年首次出版《巴黎圣母院》时,曾收起其中的一章未发。直到小说威名远震,他才把那章抽掉的内容重新加上。这一章的题目被著名建筑师张永和戏谑为“血淋淋的”:“这个杀掉那个”。这个是指文学,那个是指建筑。雨果预言脆薄的纸张印成的书籍将比坚实的石头垒成的建筑传播得更广、流传得更久,毫不掩饰他对文学与建筑竞争关系的态度。
文学总是在关注城市中那些看不见的部分。
文学需要关注城市看得见的部分:那些道路、建筑、广场、公园、社区、机场与火车站,那些人,男的女的,老人、青年与孩子,邻居、同事与陌生人,以及他们的行为与表情……但这些只是城市的表面;文学更需要关注城市中那些看不见的部分:比如,它的内在逻辑、它的运行方式、它的存在价值、它对人类生活不可替代的意义等,这些,构成了文学必须思考和拷问的内容。
邓一光先生在他有关深圳的第三部短小说集《深圳蓝》后记中写到:“决定城市行为的不是自由意志,而是总体经济学、量子力学和细胞生物学,或者说,是现代城市高度发展诉求的荷尔蒙。城市有自己的信念和驱动力,比如竞争力和辐射力、GTP和运营模式、交通管网和通讯网络、法律保障和市政机制、科技潜力和金融能力等等宏观思维、模式和路径,它们构成了城市这个实体的存在,形成城市建构的运行机制和秩序,任何个人对这个存在的不理解、不满意或者不接受,都形同枉然,无法造成撼动和改变。”这里所说的,其实就是城市那些看不见的神秘力量,也是文学必须挖掘的矿藏——挖不到这些矿藏,则文学就亵渎了它的职责,背离了它的使命。
许多城市,你去实地看过之后,觉得也不过尔尔:罗马斗兽场不过是一圈没有完全倒塌的墙,纽约地铁的破旧肮脏让人不禁有点失望,巴黎唯美优雅的街道上一不小心就能踩到狗屎,北京雄伟的故宫周围充斥着简单粗暴的四方盒子建筑……还有深圳,拥挤的地铁,冬天的雾霾,离谱的房价,奋斗的压力,脆弱的爱情与婚姻……这就是我们每时每刻生活其中的城市?只有透过这些表象,洞悉城市背后那些隐藏着的风景和秘密,才能见人之所未见,写人之所未写,从而创造出气韵丰沛、内涵丰富、震撼人心的作品。
把看不见的城市,或者说城市中看不见的部分,足不可至,手不可触,目不可及,舌不可尝,它们无形无迹,却又无边无界。作家的任务,就是长夜孤灯,以笔为铲,挖掘,聚拢,拆分,提炼,重组,使其成为个人认知和审美意志中的“这一座”城市,并以文学文本的形式存在:山川大地变成了词语和句子,楼台广场变成了段落和章节,社会的人生、人心、人性、人的存在等则变成了主题与思想。文学文本又会对城市母体进行主动反哺,让它变得更丰富、更生动、更具审美价值。
换句话说,城市将在文学中获得形式,而文学形式则重构了城市。
木心先生曾说:“艺术家仅次于上帝。”上帝最伟大的贡献是什么?创造这个世界——天地、空气、光、水、星辰、动植物、人。艺术家,比如作家吧,也具备创造世界的能力,只是,上帝所造的世界是具体可感的,而作家创造的世界则是虚幻缥缈的,包括他所创造的城市,虽然也有道路、有公园、有街区、有商店,但却不能走、不能逛、不能住、不能买东西——你无法像布卢姆一样从书摊上抽出那本《偷情的快乐》,“随手翻到一页就读起来。”(乔伊斯《尤利西斯》)
你只能在想象中完成这个过程。
也就是说,文学中的城市,或者城市的某些部分,是可以虚构的。《大卫·科波菲尔》中的伦敦,《暗店街》中的巴黎,《赫索格》中的芝加哥,《京华烟云》中的北京,肯定跟现实中差别极大,但两个同名城市究竟哪个更有魅力,哪个更能能打动人,还真可不好说。
一个城市,其虚构的部分后来从纸上走出,变成了现实城市的一部分,这种事情也时有所闻。
“你只要照直朝第9和第10站台之间的检票口走就是了。别停下来,别害怕,照直往里冲,这很重要。要是你心里紧张,你就一溜小跑。”这是在《哈利波特与魔法石》中,罗恩的母亲韦斯莱夫人指点初来乍到的小哈利,如何穿过这个搭乘通往魔法学校霍格沃茨特快列车的神秘站台的方法。
然后,伦敦国王十字车站就果真出现了一个9¾站台。只是,由于排队拍照的人太多,车站为了不影响列车运行,把这个“穿越站台”改建在了外面的大厅。
记性好的人还会想到福尔摩斯所居住的贝克街221b;而性格促狭的人则可能联想到我国隔几年就会发作一次的“花木兰故里”、“西门庆故里”之争以及几年前襄阳曾经斥巨资建造郭靖黄蓉雕像的新闻。
还有一种情况是:地球上查无此城,而彪悍的作家却偏偏能够无中生有、凭空捏造出一个来。这时候,作家何止仅次于上帝,他简直就是上帝本人,至少是暂时的上帝。
在小说《看不见的城市》里,智力超群、花样无穷的卡尔维诺为我们一口气创造了五十五座城市:左拉、伊萨乌拉、珍诺比亚、瓦尔德拉达、索伏洛尼亚、奥塔维亚……这些以女性名字命名的城市,如同五十五个容貌各异、风姿绰约的佳人一样充满魅力和吸引力。它们形成了一个以讲述者马可·波罗的家乡威尼斯为内核的水晶体,透明,圆融,似真似幻,虚实难辨,同时又自带节奏,自成宇宙。
这堪称是世界 “城市”文学史上的一次伟大探索,同时也证明:那些看不见的城市,可以藉由文学被构筑、被看见,甚至被讨论、被流传。
作家以文学的形式描写城市,叙述城市,解构城市,创造城市;而城市也会因为作家的活动,会产生更多奇闻异事,为城市增添了传奇色彩。
比如我们多次提到的伦敦,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文学城市之一。英国著名作家萨缪尔・约翰逊曾说:“如果你厌倦了伦敦,你就厌倦了生活。”
有个叫罗杰·塔厚尔的记者写过一本《漫步文学伦敦》,聚焦于伦敦城中无数与作家、剧作家及诗人有关联的25条步道,道尽万城之花的文学风流。我只引用其中一段,让大家感受一下文学伦敦的魅力;这段内容来自书中第一个章节《索霍区》,其中的“布克奖酒会”一条是这么写的:
继续沿着希腊街走,你会来到左方的赫克利斯之柱酒馆,那几乎就是《双城记》里所描写的赫克利斯柱酒馆的特征。《天国猎犬》的作者——吸**诗人汤普森是这里的常客。右手边五十号的无名房子是联合俱乐部的所在地,时常被出版人乔纳森·凯普用来当作宣布布克奖得主后,举行“赢或输”酒会的场地。1998年10月27日那天,俱乐部在举行一次像这样的酒会时,街道上的人们听到楼上房间里传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原来是那年以《阿姆斯特丹》赢得布克奖的作家伊恩·麦克尤恩刚抵达会场。在此同时的楼下,他的朋友朱利安·巴恩斯,由于作品《英国,英国》没有获得当年的奖项,正与《伦敦情人》的作者迈克尔·翁达杰静静地喝酒。再往前走一点,田螺餐馆会出现在你右手边,这栋房子在1980年重新返修过,是那些出版人在索霍区偏好出入、也负担得起的餐馆之一。请注意台阶上嵌印在瓷砖片里的田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