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一
我从二十八楼跳下去的时候,一直以来在眼前晃动的红色消失了,世界一片洁白,就像北方一场大雪之后,天地间的庄严美丽和圣洁。我感到一片轻松,干枯多年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久经折磨的灵魂挣脱了沉重的肉身,像一只大鸟一样在空中盘旋而去,直上云端。
我在云端上看到了我那一米七五一百三十斤的躯体笔直坠落,自由落体的运动在高楼与马路之间划出了一道完美的抛物线。时间仿佛静止,我清楚地看到了我的脸率先着了地,接着整个脑袋被巨大的冲击力摔成了两半,全身的骨头粉碎后,急速飞溅的鲜血像花朵一样在空气中绽放,落在地上摊成了薄薄一层红色的膜。这种红色在我生命最后的岁月里,曾经笼罩了我所看到的一切,它让洁白的婚纱淌下了血,湛蓝的天空和海洋翻起了红色的浪,雪白的墙壁斑驳地长出了红红的蘑菇。这是朱红的罪,如影随形地折磨着我,只有当我跃下二十八楼的时候,这种朱红才奇异消失。那一刻,我知道我得到了永生的救赎,世间的罪孽在我眼前散开。那一刻,世界洁白如新,而我圣洁的像初生的婴儿。这个时候我的鼻尖闻到了一股花香,那是路旁的石楠花盛开的气味,这种气味极其消魂,充满了肉欲的味道,让人清晰地感知到这个季节,正是春天。
此时夜阑人静,万籁无声,我的尸体躺在长街之中无人发现。而在百米之外,万丈红尘,站街女郎还在娇声软语地跟面目不清的男子讨价还价,火锅店里还是人声鼎沸,连带着整个城市都在说不尽的繁华与喧嚣中骚动。我在云端上对着我残破的尸体微笑,春风吹过,落花飘零,长街的尽头有人急急而过,奔赴着自己人生的盛宴。那个夜晚,我听到了落花叹息的声音,脚步匆忙的声音,鸟儿尖刺的声音,还有一扇扇窗户后面女人婉转承欢的声音。所有的声音汇合在一起,像是在祝福,又好像是在诅咒,如同月下的歌声般,缥缈无依。
我看到我的尸体上眼睛并没有合上,它久久地凝视着这尘世的一切,目光永远定格在了北半球这个充满情欲的春天。
二
我叫邱海南,认识姚思婷的时候,我刚过完四十八岁的生日,我人生已经走完了上半程,但是遇见她的那一刻,我猛然间发现,我人生的春天才刚刚开始。
在这之前,我完全感觉不到四季的变幻究竟有多么美好,我人生存在的所有意义,都是为了挣钱。挣很多钱,挣花不完的钱。事实上,在深圳这样的一个金钱世界里,只有你的钱,才能让你得到起码的尊严。
我来自一个贫困的家庭,十三岁以前,我从没有穿过鞋子。在我上初中那年,我的母亲才把一双新买的球鞋套在了我的脚上。穿上它,我将要去乡镇上的中学开始我新的求学生涯。
那双新的鞋子是那么白那么美,里里外外都散发着一股钱的味道。这股钱的味道在我脚上久久不散,整整穿透了三年的时间,直至三年以后那双鞋子早已残破不堪,我仍然舍不得扔掉它。仿佛鞋子一穿到脚上,那三年充满自卑又光荣的时间就一层一层在套在了身上。
那一双鞋子让我深刻地认识到了钱的重要性。因此在这之后的许多年里,我像一辆开足马力的汽车,一刻不停地在挣钱的高速公路上奔驰,以至于忽略了许多人生重要的风景。而深圳这个地方,最不缺的就是风景。这里四季常绿,鲜花常开,姑娘们一年到头都穿着短短的裙子,露着雪白的大腿和光溜溜的臂膀,空气中到处都是青春的味道,荷尔蒙的味道。一切都非常美好。但一直以来,对于这些美好的风景,我都是熟视无睹的。办公室里狼烟四起,酒桌上烽火连天,就这些已经能让一个男人天天狼奔豕突疲于奔命了。
一直忙到四十八岁,我有了妻子,有了一双儿女,有了高档小区的几套房子,当然还有了车子和银行账户上八位数字以上的存款。再回头看看我的同龄人,他们因为错失了房产买入的机会,大部分还在为了一套房子而苦苦奋斗。
四十八岁生日的那天夜里,我在卫生间里洗澡的时候,对着镜子仔细地打量了自己。我的双手慢慢地抚过松软肥大的肚腩,松弛下垂的嘴角,肿胀暗沉的眼袋,蓦地停留在了两鬓斑白的头发上。刚刚盘点了人生资产还颇为自得的心情立刻凉了下来,我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我久久地盯着头上的白发和脸上的皱纹,仿佛看着遍地鲜血凶杀案的现场,异常的触目惊心。
那个杀人的凶手,它的名字叫时间。
对着镜子,我所有的心事都化作了一声叹息。那声叹息积压在我的喉咙里,回旋往复,沉闷冗长。仿佛四十八年的时间变成了巨轮,从我身上辗压过去,只剩下血肉模糊。
在长久的凝视中,晶莹的镜子景象悄然改变。我看见了一条深遂的通道,在那尽头,有微微的蓝光折射,一个黑色的人影目光冷冷地盯着我。
这是死神!
我怔住了,那黑衣人散发出的死亡气息镇摄住了我,它像磁石一般把我牢牢地钉在那里。我们的目光在深遂的通道中相遇,那冰冷的凉意直透我的心底,然后向四肢百骸蔓延。我艰难地别过了脑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镜子前挪开了我的躯体。接着,我用最快的速度套上衣服,逃出了卫生间。
死神并没有从镜子里追出来,屋里依然充满的妻子燕红布置的温馨气息。但是我知道,它一直呆在镜子里,总有一天,它会出来收割我的生命,就像农夫收割成熟的麦子一样。总有一天,我会像我的祖祖辈辈一样,一身血肉,尽归于黄土。
四十八岁生日那天,我在一生中最富贵的时候在镜子里看到了死神,并且感知到了他无所不在的召唤,我惊慌失措的像一个犯错的孩子。从此之后,我再也没有照过镜子。
我心慌意乱地举着红酒,站在二十八楼的露台上发呆。头顶上的星星很亮,但是我知道,落到了我眼中的星光并不是它现在的星光,这是星星在几百年前发出的光,它穿过了茫茫的宇宙,经过了几百年的旅行这才到达地球。亘古以来,宇宙以它自有的规律运行着,我生之前,它是如此,我死之后,它仍然如此。在我的生与死之间,我所看到的光明也仅仅只有几十年罢了。那么宇宙呢?它也有诞生与死亡,不管那些星云有多么的瑰丽灿烂,一切的一切,终将归于黑暗。
露台上的紫茉莉在悄无声息地绽放,我的鼻尖萦绕着幽幽的清香,我知道天亮之后,它将黯然凋落,它所见的到光明,也很短,很短。
我在露台上呆了很久的时间,这才回到卧室。女儿向明与儿子向阳卧室里的灯都关了,而妻子燕红没有睡,她坐在床头拿了本杂志在看。见我进来,燕红放下了杂志,就睡下了。
结婚二十年,该说的话早已说完了。燕红原本是一个爱唠叨的人,她的嘴里像住了一窝马蜂,可以整天“嗡嗡”地说一些无意义的废话,没完没了。但是在我发过几次火之后,她就再也不敢在我面前唠叨了,我的世界清净了下来。对此,我非常满意,管住了一个中年妇女的嘴巴的难度,不亚于联合国维持耶路撒冷和平的难度。
我在燕红的身边躺了下来,伸手过去揽住了她。燕红的身体有些僵硬,她慌乱地往后缩了缩,显得非常意外。毕竟我们已经很久没有拥抱过了,久到燕红的身体已经对我的手臂已经不太适应了。虽然我们还躺在同一张床上睡觉,但是我们没有皮肤与皮肤的接触,不再牵手,不再拥抱和亲吻,当然也不再做爱。那种恋人间的情意绵绵的喁喁细语,炽热目光的长久凝视甚至从来就没有在我跟燕红之间出现过。
燕红问我:你这是怎么啦?
嘘,别说话!
镜子里死神的冰冷的目光让我产生了莫名的焦虑,我迫切地需要做点什么来证明自己仍然处于精力充沛的盛年。在我看来,再没有比一次畅快淋漓的性爱更适合了。
我脱掉了燕红的睡衣,开始对她进行亲吻和抚摸。燕红的腰肢是粗壮的,皮肤是松弛的,乳房已经开始下垂。我的手略略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动作。燕红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她的身体依然是我最熟悉不过的身体,她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反应依然在我的预料之中。想到这些,我只觉得索然无味,瞬间就萎靡了,全身软得跟一团烂泥没什么两样。
燕红的呼吸顿住,她顺手把我推开,重新穿上睡衣,翻过身去就准备睡觉。
她知道我在嫌弃她,更知道我们之间的爱情早已经死亡。
身体是骗不了人的,我们身体远远比嘴巴来得诚实。但是可悲的是,我们依然还要躺在同一张床上。
我仿佛看到了死神脸上冷冷的笑意,心有不甘地伸手抚上了她的乳尖,燕红把被子一掀:我还是到书房去睡沙发吧!
燕红抱的枕头和被子出去了。我躺在床上,只觉得疲惫之极,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虚空。我知道,我的肾跟我此时的心一样,也是虚空的。黑暗之中,那种莫名的焦虑又出现了,它潜藏在我的心底,像一头噬人的猛虎,甚至深入到我的梦里,让我做了一夜的噩梦。
第二天,我拖着疲惫而又沉重的身躯,照常地起床了。吃了燕红精心准备的早餐之后,我一如往常地去了公司。
在这间颇具规模的物业管理公司,我有一个副总经理的职位。总经理是我的老同学董天明,从创业开始,他就把我招至麾下,我们一起并肩做战了许多年,虽然有些矛盾,但是配合还算默契。
那一天,因为没睡好,整整一个上午我都无精打采,心不在焉地等着中午下班,在办公室好好地补眠。快下班的时候,人事经理带着一个姑娘进了我的办公室,昏昏欲睡的我不得不打起了精神。
先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姚思婷,本科应届毕业生,到这来是想应聘副总办公室文员这个职位……
轻柔的女音像电一样窜过我的背脊,令我不得不端正了一下我的坐姿。我眯着眼睛,仔细打量着眼前的这位求职者。她穿着灰色的套裙,雪白的衬衣与裙子成了鲜明的对比,令人想起春天的百合花。她还有纤细的身影和乌黑的长发,脸上微微的笑容像春日的晚霞那般明艳 ,落落大方的姿态中,有着掩饰不住的羞涩与紧张。
我的呼吸顿住了,露出八颗牙齿的微笑,向她点了点头:请坐吧。
三
姚思婷从我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她得到了这份办工室文员的工作。在她入职不久,燕红就敏锐地发现了我容貌衣饰上的改变:我的鼻毛与胡子被修剪的一干二净,身上被名贵的香水喷得香飘十里,面料挺括的高档西装衬衣更是把我打扮得霞光万道,瑞气千条。
我扔掉了以前舒适宽松的运动装,惯常使用的华为手机也换成了更受年轻人喜欢的苹果。这么一身装扮下来,起码年轻了五岁都不止。用我老板兼同学董天明的话来说,就是风骚得开天辟地,史无前例。
我笑而不语,这一切的更改,只是为了让我看上去不像一个油腻的中年男人而已。在姚思婷面前,我竭力地想遮住我日渐加重的体臭和越来越粗的肚腰。我希望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个精明能干而又不失活力的成熟男人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