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一)
我是江西省南昌十中68届初中毕业生。那一年,我们正好赶上大规模的上山下乡运动。1968年11月9日,我和同学们一道,离开省城南昌,下到江西奉新县干洲公社插队落户。记得那年,江西省文联有一大帮干部下到我们公社。其中有省内多位著名作家和诗人。当时,《星火》杂志社编辑蒋克己和李素馨两位老师就住在我们这个村子里。在闲暇时,蒋老师经常会给我讲一讲文学,并鼓励我要学好写作。可以说,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的心中开始种下文学的种子,也正是这个“文学梦”,帮助我最后走进了深圳,并改变了我的命运。
我下乡插队才只有一年多的时间,因一次交通事故,我的左手臂负了重伤,于是,我早早地就结束了知青生活,招工去了煤矿。
此后,我在煤矿一待就是23年。期间,我干过很多工种,曾先后做过井下掘进工、刮板运送机司机、空气压缩机司机、水泵司机、机电设备管理员、机械修理工,还在矿子弟学校做过中、小学老师,最后又去了矿机关做党委宣传干事。可以说,我美好的青春岁月几乎都耗费在了那片大山之中。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在全国所有的煤炭企业当中,没有几家不是亏损的。我所在的矿务局是一家国有大型企业,更是亏损大户。到后来,就连工资都有时发不出来了。弄得全矿上下,人心浮动。
说实话,做“南下淘金”梦,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打从听到“深圳特区”这个名字起,我的心就没有安份过。那时,汹涌而来的“南下打工潮”搅得中国大地人心沸扬。我和矿机关的几个狐朋狗友成天关在办公室里吞云吐雾,抽着几毛钱一包的劣质香烟,侃深圳,侃海南,搜集和研究来自特区的各种信息,并开始酝酿“南下淘金”的行动方案。当然,这一切均是在绝密状态下的“地下行动”。
数日之后,我们当中终于有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信誓旦旦地宣布第二天要去闯海南了。
半个月后的一个晚上,这两个同事灰溜溜地摸黑回来了。他们初闯海南,以彻底失败而告终。他们身上已经一文不剩,还是爬火车逃票回来的。他们无比辛酸地诉说了在海南白天奔波寻工,晚上露宿街头的悲凉和无奈,并发誓永远不做“南下淘金”梦了。
看到他们灰溜溜的样子,我才知道南下闯荡并不容易,但我就是没死心,我想,我怎么样也得亲自去南方看一看呀,否则我的心是安份不下来的,这就是我的性格。
1992年3月,我从报纸上看到了邓公二次南巡的消息,早已蠢蠢欲动的我再也等不及了,决定无论如何要去深圳看一看。那天,我精心编造了一个很充分的理由,向单位请了十天假。我不顾家人的反对,决意南下了。
我是从省城南昌上的火车,经过近二十个小时的艰辛旅程,列车终于到达了广州。这也是我生平第一次踏进南方的世界。
我从座椅下拖出了自己那只脏兮兮的咖啡色帆布旅行袋。那只旅行袋还是我参加红卫兵大串联时用过的。没想到几十年之后,它又陪着我南下深圳。
下车之后。疲惫不堪的我被裹挟在密集的人流里,跌跌撞撞地出了检票口。
站在人海茫茫的车站广场上,我突然感到头晕目眩,我忙用手捂住头,定定地站在那儿。好一会,我才调整过来。呵,昨晚我还在自己家乡,这会儿列车已把我抛在了这座陌生的南国大都市,恍若梦幻一般。
来之前,我曾听人讲,南方这地方处处是坑蒙拐骗,处处是阴谋陷阱。尤其是广州火车站,更是个鱼龙混杂之地。我原想先在广州下车,顺便在广州呆上一两天,好好地游览一下这座南国大都市,再转车去深圳。但看到眼前人头攒动的世界,我突然有点胆怯了。我伸手摸了摸藏在防盗短裤里的1500元钱,这是我好不容易东拼西凑来的全部的南下闯荡资金啊,可千万不能丢失!
我临时决定,取消在广州逗留的计划。我在身边的一个移动快餐车上买了份盒饭,风卷残云之后,又匆匆买票登上了开往深圳的列车。呵,深圳——我心驰神往了两年之久的地方,那里准是满地的黄金,要不我怎么会鬼使神差、历经千辛万苦往那里奔呢。
车轮发出铿锵而有节奏的声响,列车正全速向深圳行进。再过十几分钟,就要到达深圳了,我立刻变得兴奋起来,各种莫名的思绪,像一群活泼的小兔在我的脑海里不安份地翻腾跳跃……
然而,我很快又变得迷惘起来。说真的,对这次南下寻工,我根本没有任何目标,我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去深圳究竟能干什么。这次南下,我全部的本钱就是一纸“大”字号自考文凭和两封同事的推荐信。
(二)
列车到达深圳已是下午四点。出了站台,现代化大都市的斑澜色彩再次让我感到迷茫。我提着旅行袋,傻傻地站在车站外的广场上,木然地望着对面那座高耸云天的香格里拉大酒店。我一时不知道眼下该怎么办。不过,我毕竟还不是那种土得掉渣没见过任何世面的山里人。我毕竟也是一个去过大上海,到过苏杭和南京的好汉。我知道,眼下我得先找到二弟介绍的那家招待所住下来,洗一个澡,吃一顿饱饭,再好好睡上一觉。第二天再开始我的寻工之路。
我走得筋疲力尽,终于在快天黑的时候,按照二弟提供的地址,找到了位于长城大厦的那家招待所。我登记到了一个床位,三十五元钱一晚,还是最便宜的。
第二天,我按计划开始了我的寻工之路。
一路上,我奉献出了无数个动人的微笑,无数句“先生”和“小姐”,才找到了要找的那家公司,并荣幸地见到了那位我要找的女总经理。她是我们局教育处夏老师当年的一个学生。女总经理很年青,漂亮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很有品味的眼镜。面对这位气质不凡的女士,我只觉得自己男子汉的威风早已不翼而飞。我正襟危坐,两手平放在膝盖上,带着满脸的恭敬和微笑。好在女总经理还算客气,叫人端来了香喷喷的龙井茶,还亲自递给了我一支三五牌香烟。
几句寒暄过后,我递上了夏老师给这位女总经理的推荐信,我期待着幸福的降临。女总经理看完信,先是皱起了眉头,而后微笑地注视了我片刻,便很委婉地介绍了公司的情况。原来她的这家公司,是专门制造手表的,属于那种精密制造行业。我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我学的专业很不适合她这个单位。
我立刻知趣地起身告辞,并留给女总经理一个大度的微笑。
第一个希望破灭了,我没有泄气,又从衣袋里又掏出了第二封推荐信。经过大半天的折腾,总算在宝安路找到了那家“ XX实业有限公司”。公司的老总是我们单位教育处陈处长大学时的同学,还是我的江西同乡。
在总经理室,我受到了上等的礼遇,心里很有几分感动,大有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感慨。
总经理戴起老花镜,看完了老同学的推荐信,连连惋惜说:“唉,小李呀,你怎么不早一点来呢,我们公司刚刚招聘了两个文秘人员,还是复旦大学新闻系的本科生呢!唉,你来晚了!你真的来晚了!……”
我的心倏地一沉,我知道,最后一个美好的希望又化为泡影了。我无力地垂下了脑袋,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总经理不愧是一位善解人意之人。看我一副沮丧的样子,抓了抓秃光的脑门,最后,很和蔼地对我说:“小李呀,留下你的通讯地址和电话吧,以后,若有空缺的职务,我一定会和你联络的,相信我!”
总经理说得十分诚恳,我突然鼻沟一酸,泪水溢出了眼眶。我默默站起身,向老总深深鞠了个躬,也不等老总再说什么,转身走出了总经理室。
我提着旅行袋,默默地踟蹰在街头,心中涌出阵阵悲凉。心中的希望没有了,满地的黄金不见了,混浊一片的脑海里叠现着一张张陌生和冰冷的面孔……
回到招待所,我躺在床上碾转反侧,痛苦在咬噬着我。我午饭不吃,水也不喝,香烟倒是消灭了大半包。遍地黄澄澄的烟屁股似乎化成了一双双充满讥讽的眼睛,正冲着我嘲笑。
难道就这么打道回府吗?我实在不甘心。我不能就这样回去,一定要再去试一试。
(三)
第二天一早起来,我夹着自己的应聘资料上街了。在一个报摊,丢下一元钱,买了份《深圳特区报》,上面有大量的招聘广告。
我按照地图的指引,很快找到了那家位于华强路的市人才市场。当时,我所看到的人才市场还只是一幢很普通的小楼。现在早已经不复存在了。
去到那里时,只见招聘大厅里人头涌动,求职的场面十分火爆。在一张张醒目的招聘广告下,是无数双焦渴的眼睛。
随着前面的人流,我也掏出两元钱,买了一张求职登记表。填完表,我来到了一个招聘间应聘,有一家公司正在这里招聘文秘人员。
接待求职者的是一位年青男士,他西装革履,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头发梳理得油光铮亮,一看就知道是个奶油小生。
终于轮到我了。我恭敬地递上应聘材料,可对方只是瞥了一眼我的登记表,头也没抬,就说:“小姐,是你来应聘吗?”
我愕然地望着对方,张开的嘴巴半天也没合拢来。
年青男士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你弄错了,我可是个男的!”我终于有点不满了,连说话的语气也有点冲。
“怎么?是你?错了!错了!我们招聘的是文秘小姐,你没看招聘广告吗?来!下一个!”年青男士把我的求职表拨到了一边。
此刻,我的周围爆发出一片哄笑……我狠狠瞪了一眼对方,满面羞愧地冲出了人围。
我走到外面的阳台,一连吸了三支烟,才把刚才满肚子的愤懑吐了个干净。我又转身进了招聘大厅。
我一连碰了几家招文员的单位,均是一个腔调,人家要的是年青靓丽的文秘小姐,而不是我这样的文秘老头。
我很快平定了自己的思绪。决定去别处的人才市场看看。
走出这家人才市场,我看看表,已是中午时分。我进了一家小店,买了两个面包和一支矿泉水,便坐在街心公园的草坪上一个人啃了起来。
下午两点整,我又踏进了另一家小人才市场。在招聘大厅里巡视一阵后,我眼睛一亮,有一家青年杂志社招聘采编人员。
这很对我的胃口!因为我从小就想当个记者。
招聘人员是位很靓丽的女孩,明眸皓齿,面容姣美,两片俏丽的小嘴唇抹着鲜艳的口红。
“先生,你是来应聘的吗?”小姐的声音柔美动人。
“是的!”我回报了她一个真诚的微笑。
“你想应聘什么呢?”小姐问。
“你们看着办好了!”我说。
“咦?你这位先生真有意思,嘻嘻……”
小姐莞尔一笑,脸蛋上跳动着一对迷人的小酒窝。
我马上意识到刚才的那句话太失水准,忙补了一句:“让我当个记者吧!”说着,连忙从自己的资料袋里拿出一本文学作品剪贴本,那上面有我十几篇发表过的豆腐块文章。
小姐眼睛一亮,忙接过去,一页页翻看起来。看完后,又细心看了看我的求职登记表,最后,却深表歉意地说:“先生,很抱歉,我们是一家青年杂志社,对年龄条件要求很严。你的年龄太大了,我们实在没法录用您,您还是去别处试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