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英雄贝十戈
进初中,我碰了个有意思的语文老师,姓胡名锡云。他写得一手好板书,点橫撇捺,端庄腴美,像印上去一样的。蹲着马步从上到下一溜儿的写,写完后,自顾自端详好久,补了那些捺笔的扫帚尾巴,几乎扫得起灰尘。
那时,我喜欢上了对联。曾国藩做礼部小官的时候,闲得沒事,就给办公室的同事做挽联,都做了个遍。冤不冤有次让个同事撞見了,弄得老曾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了。我走的则是嵌名联一路,同学的嵌完了,开始嵌老师了。打头的就是锡云老师的。上联曰:锡虽金属,无韧性,岂敢与铜铁同列?下联曰:云即高空,乃水形,不可和日月齐呼。我好运气连曾国藩的脚丫子也啃不着,坏运气却跟他在一条船上。我的联让教**的班主任看見了。**和班主任這两样哪一样都是让人脫层皮的,他把我叫到办公室,恼羞成怒兼语重心长,义愤至,幸喜他腰里沒撇枪,否则,早就会一枪毙了我。他要我向锡云老师道歉。但锡云老师没叫我道,看了我的联,咧嘴笑了,贼古子嬲的,蛮会写的嘛!
以上只是题外话。话说锡云老师叫我们文言文,第一篇叫《智子疑邻》:“天雨墙坏,其子曰,不筑,必将有盗……”由盗字扯到贼字。他忽然出了两个字谜叫我们猜。一个是:好汉人文古。另一个是:英雄贝十戈。一个沒猜出。另一个,也沒猜出。他好像有些失意,最后自己说了,一个字是做,另一个字是贼,连起来,英雄好汉都是做贼的。
这事沒经脑子就深忆至今,匆匆就是三十大几年了,我从胡子未长一眨眼胡子就白了,岁月蹉跎间回首前尘,发现除了能写写对联似乎別无长物,想想这仍是**加班主任双重虎口下的余生,不禁愀然,继而又怀念了锡云老师的好。而在这样的夜晚,阅了历史又阅了人事的已经开始走下坡路的我,冷不丁地又想起锡云老师的那两个字谜,真个绝妙好词,所谓英雄好汉,何尝都不是做贼的?自古皆然,于今尤烈。
榾柮
有天晚上跟朋友吃饭聊诗,我说到了苏东坡的《题壁》的,诗曰:一团茅草乱蓬蓬,蓦地烧天蓦地空。争似满炉煨榾柮,漫腾腾地暖烘烘。
该诗除榾柮二字外,其他都是蛮好懂的。所谓榾柮者,就是树蔸,用湖南话说,就是树脑壳。树脑壳经烧,火力旺,平时是省不得烧的,搁在阶基上,经夏历秋,一年甚至两年,周身皲裂如渠,干透了心,一般用在两处:一是喜忧二事,罾饭用,罾出来的饭香飘几里,狗闻了都吞口水;一是团年火,所谓除夕的火十五的灯,又所谓有呷沒呷,搞坨火炸,所以,团年火要烧得旺旺的,预示了明年的日子也旺旺的。干树脑壳烧的火真是筋力足,外边寒天雪地,屋里像交了夏,墙壁都滚烫滚烫的,一个个脱棉袄,一屋子的尿臊味。
说回诗。苏东坡有两首《题壁》诗,即写在墙上的诗,古人有这癖好,高兴了在墙上涂鸦,现在不行了,城管抓,诗歌之所以衰败,这为原因之一。老苏的另一首《题壁》有名些:“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两首《题壁》可谓之双璧。诗在唐时顶了天,到宋了,陷到了说理的泥巴中,有点含混不清。苏的两诗自然仍是说理的路子,但说的却比同时代的人高明些,那些人说,是干巴巴的,老苏却先举个列子,再把道理讲了,高下立判。
那首庐山的诗不说了,只说说一团茅草的诗,他说的啥理呢?诗的大意如此:一团很大的烂茅草,点燃了,很大的火,都烧到天了,但一下子就没了;但树脑壳火呢?慢慢地烧起,经久不熄。说的就是这么个事,理吧,也在其中的,不用过大脑就能明白的。说了理还喻了世,估计当时茅草也是挺多的,像自己这样的树脑壳太少了。
其实,何止老苏那个时代茅草多树脑壳少呢?现在何尝不是如此?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势,一拨接一拨的运动、时潮,均是一场接一场的茅草火,烧得猛去得快,连灰都消散在风中。还是烧点树脑壳火吧,慢烧久热,余温绵延,方是好的。
又想起睽违已久的团年火,树脑壳,不,该叫榾柮的,溅迸点点的火星,又映照得墙壁上人影晃动如皮影戏,心中忽暖暖的。
新港旧港
我有个小名,叫新港。港者,我老家话里就是溪吧,或者叫小河也是可以的。顾名思义,新港就是新溪。有新港,当然就有旧港。沒错,有条旧港,从虎形村拣了四处的山泉水,汇成不大不小的一股,在合水桥与另一股合二为一。合水桥的名字就这样来的。过桥后,汤汤十余里,从乍埠流入资江。
一九六九年,即我出生之前,从荊竹界到合水桥的港,谓之旧港的,那是直的,笔直得像尺子。港很少直的,但这一截是直的,聪明的你该明白了,其实这条旧港是几年前才修的,实打实的新港。是当时的公社**拍的板,其人是部队退伍的,走到原来的弯弯曲曲的港边,阴了一粒眼晴作打枪状,手在空中用力一划,说,拉抻它。那是个人定胜天的时代,流淌了不知几百上千年的像鸡肠似的港就这样拉抻了,直标标的,因拉直了河道,多出了蛮多田,地肥沃,穗压稻杆,**笑得两粒眼晴都阴了。
但这样的好事沒维持多久,我出生的几个月前,大约中秋前吧,一场像天裂了似的雨来了,一日一夜不歇。雨刚停,村人忽听得轰隆一声,先疑是哑雷,闻到嚯嚯水声,才知是虎形水库垮了堤,水泱泱而下。我娘多次向我描述过其状:“白布一样的大水盖头盖脸地来了。”水大势猛,沿港房屋冲垮不少,牲畜四飘,哀声不绝,所幸无人溺毙。让人惊奇的是,这次大水不是沿了新港而是沿了旧港的路线冲的,掩了旧港之道开的稻田冲涮一空,轻轻松松地复了原,而新港则填满了泥沙。老人说,旧港才是龙行的道,它行了上千年了,新道,它走不惯。
雨歇后,重修水库和港。听说,那**仍想掩了旧港的,但后来总算沒坚持,恢复了旧道。虽是恢复的旧港,但村人还是要将其命名为新港,或有讥讽之意亦难说。疏浚港道之时,我正好出生了,奶奶就拣了新港二字作了我的小名。时至今日,在村里,知道我大名的不多,以小名行于世。叔伯辈的,叫新港伢崽;同辈小岁数的,叫新港哥;侄辈,则叫新港叔叔;去年春节回家,开始有人叫新港爷爷了。新港旧矣,幸尚能饭。
之所以絮絮叨叨回忆这段掌故,乃近来南北频发洪灾所触。这几十年,大兴土木,一味地求快求好看,很多地方将流淌了几百上千或几千上万年的河道掩了或改了,修起了马路,盖起了高楼,美奂美轮,不可一世,焉知大自然既有温驯如羊的一面,更有暴虐如虎的另一面,一旦发怒,连肉带骨地要将你吃了。这国家太多了我老家那位公社**一样的领导,以为手中的权甚至可以管山管水,胡乱指挥,又恰巧碰上了那帮唯利是图的建设商,以人定胜天的愚蠢、急功近利的贪婪,肆意妄为,将锦绣河山弄得疮痍满目、诸病缠身,以愚之見,这三十来年作的孽,恐怕要上百年甚至几百年才能偿清的,其祸猛于虎。一念至此,倒又感谢起我老家的那个**,他终于沒有犯第二次错误,恢复了旧道,又顺便给了我一个小名,伴我一生,惠我一村。
早知灯是火,饭熟已多时
6月份,和永超兄诸人参加了一趟浙闽游,最后的一站乃福州的鼓山。是时,仲夏季节,炙热如烤,而鼓山温凉如春,进山门,沿斜坡上,两边树如盖,蝉声清脆若琴,风起吹树叶,簌簌似蛇行。两里左右,现黄墙焉,是个庙,两侧有摩崖题刻,咏刻双绝,不绝于途。其中一幅刻的就是“早知灯是火,饭熟已多时”。永超兄很喜欢这句话,扯我去看,我观摩良久,亦悦之。回来的车上,永超兄考我,问我如何解这十个字。我思之三说,饭指佛家要旨,灯是修行功夫。修行佛法,未必要大火,有点点灯即是好的,也可煮熟饭,参透佛义的。
回来后,我查了些资料,方知那十个字是宋朝一高僧的偈语的两句,其全部是:只因分明极,翻令所得迟。早知灯是火,饭熟已多时。当时若有所思,想写点儿感慨,因为忙吧,就岔过来了。岔过了是因为缘未至,不以为憾;果然永超兄又挑起了这话题,泛了沉渣。
其实吧,就算泛了沉渣,要我这个佛家的门外汉对高僧的偈语发表什么感慨,只能是肓人摸象的,且妄谈佛义,是要遭罪的。但小文人的癖总是喜欢臧否,看到有人抢劫,自己不出手却要回家写文章骂看客冷淡、人心不古,对喜欢的女孩子,哪怕她脸上的雀斑、腋间的狐臭也要写十首十四行诗歌之咏之。后面这事儿,我真干过。所以,不对高僧的精义之句表达点独我之见,不是我的风格。
但挺遗憾的是,我想了一天,却仍是沒想出来,只能学了鲁迅讽刺过的见面谈天气打哈哈的路子:“哈哈,你们看,这偈语写得……”
我且将“早知灯是火,饭熟已多时”这十个字写在这里,我虽不明白它的妙处,但我喜欢它。我也希望还有人喜欢它,或许你也不懂它的妙处,奢侈点的话,还可以找个书家写了悬在墙壁上,日日观摩揣度,或有所得的。
隐
苏东坡初到杭州,就写诗曰:未成小隐聊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我本无家更安住,故乡无此好湖山。
二十年前,刚到深圳时,我也是苏胡子这个劲的,觉得深圳一切皆好,更讨厌了那泥巴坨里的故乡。那时还是一颗要发芽了的种子吧,一门的心思就是要破壳,又如了发情了的猫或狗,一个热烘烘的裆部就是整个世界。对于二十郎当的人来说,深圳是一块供发芽的好土的,又是一张供交媾的好床。我们这些种子在这里迅速地发了芽,在风里雨里毕毕剥剥地成长。那身体里仿佛有用不完的荷尔蒙,空气里弥漫着欲望的腥臭味,我们欢快地吮吸着,和那些貌相青春的母猫和母狗们。
但突然有一天,我们突然长不动了,枝叶开始凋敞,才发现这树种栽错了地方,就像淮南的桔,到淮北只能变成橘,结的是涩的果。且身体也不分泌荷尔蒙了。这时候,猛回头,才觉得故乡才好。而偏偏这时故乡又不认你了,你只是被抱养走了的儿子,再回来拜坟认祖,只会被当作是来分祖业的。大约,这就叫天吊户吧。这些年,我想,天吊户或者有天吊户心态者夥矣。深圳仍是好的,故乡无此好湖山,还是没法比的,只是我们老了而已,逝去了的青春已成了长成这棵不大不小的树的养份,梦想也全变成荷尔蒙挥发了,所以就这样吧,混在深圳,未成小隐,可得长闲的,也是种不错的活法。白居易《中隐》曰: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唯此中隐士,致身吉且安。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或许这就是好日子吧,至于苏胡子也在杭州写的另一首诗中的那句吾心安处即故乡,就只能当心灵鸡汤了。喝点鸡汤好,尤其是中年人,说不定多少能转化点荷尔蒙。
桑椹
忽想起小时候摘桑椹吃的事。
屋右五百米处有座圆形的孤山。上面原有个庵的,***时毁了,剩了一堆荒石。缘坡四周就做了药园,一格一格蜿蜒了,像梯田,种了半夏乌药金银花等,深春了,绿的叶,紫的红的白的花,像个花园,有点小壮观。还有几排桑椹树,叶子像佛手,掌心掌背毛茸茸的,如处女脸上的荒毛,而紫黑的桑椹子恰似女子的眼眸,很惹人。有个姓龙的老人服侍药园的,从早到黑都躬了背在那锄着,又好像背后长了眼腈似的,你刚摸上去,他就到了你跟前,鼓着牛一样眼晴。我们说捉蝉琅子。桑椹树上是有蝉琅子的,唱的歌比花鼓戏还好听。我们是捉过的,将两叶翅膀撕了,拿了竹篾片戳它嘴前鼓起的一坨肉,它就唱,但改唱悲调了,越唱越嘶,最后哑了,死掉了。又拿了死了的蝉琅子逗蚂蚁,蚂蚁聚拥,最后就点火连蝉带蚁烧了,噼叭作声,有肉焦味,那是种殘酷的游戏。但龙姓老人早看出了我们的诡计,骂道,捉你的B,滚。我们就滚了,小声地骂,嬲死你的娘。他要回纸槽村吃中饭的,所以,我们仍然偷了桑椹子吃了,在叶子杈里,一坨一坨的,像碎了的蒸肉饼。味酸甜,还有点苦,不能说好吃,但按照妾不如偷的定理,我们还是猛吃,直吃得肚子圆鼓,每个人嘴巴乌青青的,像西游记里的妖怪。下午,那山上热闹了,龙老头在那里骂娘。骂得实在剌耳了,娘就一把捏了耳朵揪过去,用鞋底针刺嘴巴。本来是佯刺的,一动弹,还真刺着了,血流进嘴里,咸咸甜甜的,有点桑椹子的味道。于是就在心里骂龙老倌的娘,咒他不得好死。咒还真灵了,很多年后,他瘫在了床上,屎尿都不能自理,后来就死了。而这时候,药园早废了,被附近的人家辟作了菜园,记得有一年一律栽了油菜,春二三月,油菜花开,山如橙染。
再后来,那里就重盖了庙,谓之观音庙。有一年回老家我上去看了,唯一可取的是那副对联,但现在也忘了,守庙人形像猥琐,面目可憎,我再也没去过。我不去,別人还是去的,汉寿桃江两地的香客如涌,不时鞭炮如粥,快揭了瓦。
我独怀念的却只是桑椹子,确切地说,是偷桑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