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记不得,在哪本小说中,读过这样一个段落:
说一位士兵双腿负伤动弹不得。在一块只有几平米见方的草地上,躺了一天一夜,才被担架队救走。
在等待救援期间,由于流血过多,他曾几度昏迷。他清醒时,面对伤痛和死亡,竟然对即将离别的世界,充满了无限眷恋的惜别之情。
于是他开始阅读身边那块“只有几平米的草地”。
那是一个太阳刚刚升起的早晨,身边一棵没有沾染血迹的青草叶上,托着一滴晶莹的露珠儿。那露珠儿是圆形的,又光亮又透明,像一颗玲珑剔透的宝石。
忽然一只小蚂蚱来了,那是一只一寸左右的绿蚂蚱,方方的头,亮亮的眼,样子十分可爱。它伸出两只前爪,像洗脸似的,在嘴边摩擦几下,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嘴伸到露珠儿边缘,开始吸吮起来,那露珠儿微微滚动、逐渐缩小……
有过了一会儿,伤员耳边响起一阵嗡嗡声,一只蜜蜂飞来了,落在身边一朵蓝紫色的小花上。它起初在花瓣上爬着,头上的触须左右摇摆着,像似在谛听,又像似在探视,后来,一头扎在花心里,撅着屁股吸吮花粉,那样子也怪好看的……
太阳升高了,各种昆虫都活跃了,苍蝇、蚂蚁、蜈蚣等,会飞的、能爬的,都过来访问了,有的奔花草,有的奔血迹,它们有一个共同特点:与伤员和谐共处,不加任何骚扰…..
在阅读“只有几平米的草地”过程中,伤员忽有所悟,顿生异样感觉:原来咫尺空间,竟然是如此庞大的生命世界,甚至觉得自己的生命也融在其中,融进那“咫尺空间”的生命世界里。
乍读这段描写时,虽然印象很深刻,但总难免将信将疑,觉得其中有作家故意渲染和造假的成分。
后来,我从一位朋友口中得知,当年伤员的经历和感受,是绝对真实的。
我是在一列进京的火车上遇见那人的。他与我同坐,我见他比我年长,把临窗的座位让给他。由于对我心存好感,他主动讲起当年打锦州身负重伤的历险经历。
他所在部队担当攻城前导任务,在发起总攻时被炮弹炸伤,躺在城墙外的草地上,足足过了一天一夜。
他躺在草地上,时昏时醒过程中的体验,与我读到的那段小说,竟然惊人的吻合。
他比那位伤员还多做一件事,他从身边草叶上捉到一个灰绿色甲虫,它的样子很像萤火虫。
他比伤员多一种体验是,他竟然与那个甲虫,发生了“同命相怜”的“宿命”感情。
他把甲虫握在掌心,为避免把它捂死,同时把一块有棱角石头也握在掌中,以便給甲虫留下个存身空间。当他处于昏迷和清醒的临界态时,或者说,当意识到自己即将昏睡时,他就轻轻地摇动一下手掌,听到那小虫发出的“吱吱”声。他就微笑着说:“好哇,你还活着,我也活着,咱们都活着吧!”
无独有偶,我本人对花鸟虫鱼,也曾有过依依难舍的经历。
那年10月19日上午9点30分,当我将离家赴珠海的那一瞬间,家里的一切东西,都好像伸出一只只无形的手拉扯着我,撕裂着我的隐隐作痛的心。
我把一切该拿的东西,都装在塑料兜子后,将要出屋的时候,猛然发现窗台上几盆花,不由得心头一颤。我明明知道离家一年之后,这些可怜的花,统统会干枯死掉,但我还是给它们浇足了水。
当时我所能做的,只是延长它们生命的时间,让它们在离开我的关照后,自然地走向生命的终点;其实,这种徒劳的“爱心”,颇有点像给死人烧纸,明知最终愿望难遂,却还要求得心灵些许的安慰。
我在窗前浇花时,一眼望见园子里的樱桃树,心里又是一阵酸痛。
这棵树是我和已故的妻子,在五年前亲手栽植的。刚栽下时,它只是一根弱小的树苗儿。可是,一路疯长,几年间枝叶覆盖了一片庭院。
每年5月初旬,几场春风拂过,白花花软绵绵的一树樱花,便静悄悄地出现在窗前。仿佛突然闯进门来的娇客,那么娇羞胆怯,又那么楚楚动人!
花为悦己者荣。如今,我走了,待到明年5月,那一树樱花为谁开呀?到那时,那悄然绽放、又默然谢落的樱花,也将成为我这个远在他乡沦落者的牵挂。
我打个咳声,茫无所指地说了声:“对不起啦,都各自保重吧!”
我心一横,转过身来,刚要往外走,从厨房里爬出一只带翅膀的蟑螂,它好像猜透了我的“人之将走,其心也善”的心情,竟然毫不畏惧地向我脚边爬来。
平时我最恨这种东西,但当时我却动了依依惜别之情,半疯半傻地对它说:“你来给我送行了吧?我走了,这里成了空巢,拜托你,给我看家吧!”
如果这时钻出一只老鼠来,我也会像对待留守朋友那样优待它。
即将离家时,我所以如此牵挂和痛苦,这与我的超常生态情感和生态伦理是密切相关的。
我觉得,人不仅要对人类群体充满爱心,而且也要对其它生命群体充满爱意,人类不仅要对人类群体尽道德义务,而且也要对其它生命群体尽道德义务。
尤其是,人在面临死亡、频临绝境时,或者,人在异常孤独、身陷囹圄时,会自发地滋生对生命世界无限眷恋,不仅对父老乡亲、黎民百姓,心存好感,而且对飞禽走兽、花鸟虫鱼,也心存善意。
花鸟虫鱼总是情,这是人的善良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