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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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老家收拾阳台,看到你孤单落寞地居于阳台的一隅,上边堆满杂物,羞于见人似的被一块暗沉的棕色浴巾随意盖着。
掀开浴巾,我惊呆了,曾几何时你变成了现在的模样?抚摸着你裸露着的粗糙斑驳丑陋的脱了几层皮的白茬板子,仿佛触到了你的一堆白骨,硌得我心疼。
唉!曾记得,你那件镶着流苏边的枣红色金丝绒盖巾呢?你那华丽锃亮的钢琴漆呢?都去哪儿了?你沉默不语。说不清,是岁月的侵蚀摧残?还是人为的损坏折磨?反正你也老了,老得不能再老,旧得也不能再旧了,全然变成了我们家里的一个古董级的老物件了。
你除了那身骨架依然坚挺以外,完全没有了昔日的光彩。翻开你大肚子蝈蝈一样的机身,里边还窝藏一些工具、油壶、梭子等等,里边被机油长期侵蚀得都包浆了。搬出机头,迎面有个圆形的大洞,像似你见了我大吃一惊,想要张口说话,却鼓不动舌头的样子。
我将你装好,挂上皮带,穿上白线,用手边的一块旧布压下,踩几下,你依然启动顺畅,依然是我那熟悉的哒哒哒清脆的声响,走出几行针脚扎实均匀的白缝线,一副认真、倔强、不服老、不认输的样子,像极了我的妈妈。
你是我至今见到过的最残旧,但仍然非常好用的一台缝纫机,真是“机老心不老”呀。只有立面和机头那金色的“华南牌”依然清晰可见,强调着你的品名,彰显着你的曾经。
是的,你是那个年代有着尊贵身份的华南牌缝纫机,缝纫出我们一家人的温饱和幸福,是我心目中的华南牌女神。
想想,如今你也快六十岁大寿了吧。记得母亲说过,在我们家,咱俩同岁,先有我,后有你,所以我是姐姐,你是妹妹。那时候,我可高攀不上你,你比较尊贵,母亲对你多有偏爱。
六十年代,你确实是那个简陋的家里最浓眉大眼、最珍贵、最奢华的财产,是我们家整天叫得最响的一个。我记事儿起便知,你身上一直有着镶有流苏边的枣红色金丝绒盖巾,家里最好的位置留给你,你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母亲约法三章,不允许小孩子靠近你触碰你,我们只有对你敬而远之。
父母将你迎进家门,供着你,不是为了装点门面炫耀财产,而是为了生计,你有你的使命。那个年代,为了你,父母可是倾尽所有。
2
听妈妈说:在没有你之前,我们家的日子过的很艰难。当时,妈妈怀着我,没有工作,怀胎足月都快生产了,每天给叔叔家照看他的女儿。爸爸在外地出差回不了家,临走时便把待产的妈妈托付给叔叔婶婶,怕出远差万一赶不回来,有情况让他们帮忙照顾。
家里没有煤烧了,妈妈便央求叔叔帮忙给买点煤,叔叔满脸不屑地说:你一个农村女人没有工作买什么煤呀?还不如去大街上扫点煤烧呢。印象中:街上总有拉煤的架子车因装得太满不小心会撒落一路的煤粉煤块,煤车常年经过的道路都是黑漆漆的,有人便守候在马路边上,专门去打扫那些因路面颠簸从煤车上㨪掉的煤块,回家自用,那一群人整天黑头土脸去抢着扫煤,甚至有时为抢不着还吵架。
倔强的妈妈听后,便不再说什么,转身离去。别人都是用架子车拉煤,我妈大着肚子便用一个麻袋去煤厂买50斤左右的煤,让煤厂的工人帮她举起递在她的肩膀上,她吃力地扶着墙根走,累了就依着墙体站一站,硬是咬着牙从煤厂扛了回家。
妈妈也许是太累了,到了晚上便开始腰痛、肚子痛,邻居赶快通知叔叔婶婶过来,他们在屋子里站站看看还没生,就回家睡觉去了。接生婆也来了,诊断:可能是扛煤累着了,也许不会这么快生产,明天早上再过来看看,她也走了。
黑暗中,家里就剩下妈妈独自一人,第一次生孩子,家里也没什么准备,什么也不懂又害怕,身边也没有一个人陪伴,晚饭也没吃,就洗洗躺下了。大概到了后半夜里,她也不清楚是什么时间,我妈肚子痛得厉害,一阵一阵的反复被疼醒,她就忍着,希望等到天亮有人来就好了。她感觉坚持不住时,便想慢慢起身下床,还没顾上点灯呢,她疼得手扒床边跪在地上实在难以忍受,加上爸爸出差在外又回不来,家里也没有人陪伴,让她的痛苦和绝望加倍。她硬是自己咬着牙、忍着痛、憋住不喊不叫,她不想惊动打扰任何人。抱着肚子心里想着:宝宝坚强,咱娘俩今天就顺其自然、听天由命吧。
当隔壁邻居大伯大妈睡梦中,听见隔壁有小婴儿哇哇大哭的声音,才知道,我妈独自一人在家里生下了我。他们便披衣起床过来拍门,家里是黑灯瞎火,我妈站不起来也没力气开门。邻居们便将门踹开,大妈端来灯,看到我和妈妈都在地上,赶紧叫来大家帮忙,救人要紧。有人去叫接生婆、有人去烧水,一顿忙乱。大妈将我从地上捡起来包上,我脸上身上沾满了泥土,哭得已经没有了力气。我妈妈抱着我,我的小脸上粘满泥土脏兮兮的,分不清五官长啥样,无比心疼地将我贴在胸口上,又累又饿又疼,眼泪止不住扑簌簌流下来。家里因没钱也没有提前准备鸡蛋和红糖,邻居大妈半夜里敲门去借了几个鸡蛋给我妈煮一碗吃的。次日早上,邻居大妈便早早去集市上给我妈买点鸡蛋等生活必须品。痛苦紧张慌乱中,我妈妈至今也没记清我当时出生的时辰。
从此,没有上过学的我妈便意识到:女人无论如何都要自己挣钱,没文化没工作,那怕出笨力也要自食其力,手心向上伸手向别人要的日子不好过,什么都要靠自己,靠谁都不行,一定要自立自强。
3
转眼春天到了,妈妈找到街道工厂手工纳鞋底的活儿干,以补贴家用。我刚半岁多才学会爬,妈妈一个人带着我,抱着孩子实在没办法干活。她就想办法,在大院子的空场地上,用几张破席子连接成一条长长的席子路,将我抱到席子很远处的另一端头,她则快速跑回这一端干活,用夹板纳鞋底。她一边干活一边呼唤着我,我就蹭!蹭!蹭!歪歪扭扭慢慢爬向她,等我爬到她面前时,她已经刺啦!刺啦!麻利地纳了一根长线绳,那线绳已经密实地扎在厚实的半个鞋底上了。然后,她再把我飞快地抱向远处的另一端,往席子上一放,任我张开小手哭着求抱抱,她头也不回地快速跑回她的那一端继续干活。我一次又一次不停地爬向她,而且越爬越快地与她会合,她抱起我安慰安慰或喂喂奶,又将我抱离。当我爬得累了、困了就在太阳下的席子上睡着了。每天,如此反复。
这是我长大一点点,大概有八九岁的样子,第一次听妈妈跟邻居阿姨坐在一起边织毛衣边聊天讲这些过往。被坐在门后玩耍的我无意间听进去了。我忽然听懂了妈妈,那一幕一幕妈妈无助艰难而又坚强的画面在我脑海里闪现,我躲在门后听着听着,忍不住由低声啜泣变成了嚎啕大哭。妈妈和阿姨吃惊门后有耳,怎么劝我都止不住哭,委屈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我当时,特别心疼当年那个受苦受累委屈又坚强的妈妈,我为妈妈哭了一场,也特别心疼当年那个可怜的小小的我,我为我自己哭了一场。从此,我幼小的心里便记住了女人要自强自立,要争气,要好好学习。
非常庆幸我和我妈的命大,能活着真是上天的恩赐。非常感恩那些邻居大伯大妈,是他们救了我们母女。后来虽然彼此都搬离了那个大院。每年,我妈都带着我和礼物去他们家走亲戚,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四十多年后,我从深圳回去,依然惦记着去大妈女儿家看望了当时已经80多岁卧病在床的她,与她共同回忆我儿时的时光。她笑着说,当时你都出生好多天了,别人来看小毛孩时,你脸上依然有粘着的泥土还没完全蜕掉,还是个小花脸呢,没想到后来竟出落成洋娃娃一样的小白妮,会走路会说话了,便天天嚷着:我要吃大妈家的饭菜,我就把你领回我家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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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来,有消息说:被服厂要求会缝纫机的活儿加工产品可以挣更多的钱。在那个计划经济供应的年代,任何大小件商品都必须凭指标凭票购买,父亲到处托人批指标买缝纫机。据妈妈记忆,那些年,一台缝纫机的价格大概是140元,当指标有了,钱却不够了,差20元,父母亲就东挪西借才凑够了钱,欣喜地买回一台缝纫机,我家这才机缘巧合有了你----华南牌缝纫机。
自从有了你,我们家就经常哒哒哒响个不停,听妈妈说:只要有活干,你们就从早忙到晚,感觉就从来没有停过,忙得妈妈上厕所都要小跑,更没有时间与人闲聊,没有时间家长里短,没有时间苦恼伤感。她开心和不开心都是闷着头干活,总也有干不完的活儿,使不完的劲儿。妈妈吃饭都是坐在你面前随便扒拉两口。
妈妈每天乐此不疲地伏案驱动着你,伴着你那清脆欢快的声音,她专注、安静、减压,并不觉得苦累,她说:有了这技术,在缝纫机上干活儿就像弹钢琴、就像跳舞一样,真带劲。她开心舒畅,非常享受,达到忘我的境界,效率特别高,做出的成品在家里堆成小山一样高。那时工厂里外包的缝纫活儿特别多,很快家里便还完了外债,经济上还有了宽裕。
等到工厂都配备了缝纫机后,妈妈这些个体便没活可干了,妈妈才带着我们去了爸爸工作的采石厂工作。
妈妈的针线、绣花、缝纫活儿,那是周边远近闻名的,好多人慕名而来,她做出的衣服针脚均匀、精工细做如出售的成衣一般。她还免费承包了左邻右舍的缝纫活儿,只要别人开口便不在话下,脚下一踩,说着闲话,便哒哒哒就完成了,所以她就没有闲的时候。再看我家墙上挂着大大小小一双双早已做好的崭新鞋子,我们人没长大,各种大小号的单鞋、棉鞋都挂在那里等着我们呢,那一墙的鞋子成了家里的一道独特风景,来人无不称赞女主人勤劳能干、心灵手巧。有的客人看上了某双鞋子,母亲会剪下挂绳,让客人上脚试试,合脚就直接送人,让他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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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我们每天伴着这哒哒哒的声响,早上醒来,晚上入眠,放学回家听到这声响,就非常安心,知道妈妈在家了,哪一天没了这声响,我们便喊着到处找妈妈。妈妈花在你身上的时间比我们任何一个孩子都多,我们那时都特别的羡慕嫉妒恨你呢,她天天伏在你身上摩挲忙碌,却少有时间拥抱抚摸我们。爸爸有时也有意见,责怪妈妈太能干了:整天逮着缝纫机玩命的猛踩,你不休息,别人也要休息呀,缝纫机也要休息的呀。我妈甚至到了,干不完活就不吃不喝不睡觉,特别上瘾的地步。每次喊吃饭了!她都不舍得起身。爸爸嘟囔道:都干傻了,都快干成女神经了。我妈眼一瞪,他忙拍着缝纫机笑着改口道:没说你,我是说这华南牌女神经呢。我笑着接到:哦!我们家有两个华南牌女神,吐了吐吞头,把“经”字咽回去了,一个是妈妈,一个是缝纫机。爸爸拍马屁说:女儿说的对,我们家有两个华南牌女神,为我们家立下了汗马功劳,求求女神快吃饭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