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父亲进城
1
站在这座超级大都市的步行街上,它才感到这是一场真实而荒谬的梦,一场走了三个多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来的梦。
它回过头,打量眼前这位比它老得多的农民。它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一位农民对认定的事情的倔强,对历经困难后实现目标的欣慰。它跟着他生活了十年,早知晓这是位认准的事儿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主儿,但这三个多月的旅程,刷新了它对他倔强程度的认知。这位大名叫做曾光军的农民,居然凭借着那股连它都自叹不如的倔脾气,走了一千一百多公里,来到儿子生活的城市。如若只是他一个人走也就罢了,可他还带着它——一头老黄牛——结伴而行。它有点感动了。它知道他离不开它。土地被征收,已经没土地需要耕种了,他还养着它,它就知道他离不开它。
一路上,它和他路过许多城镇,迎来不少诧异的目光。但一千一百多公里的目光加起来,都没有此时此刻的多——一个老人,一头老牛,出现在全国知名的大城市的步行街上,想不吸引目光是件很难的事。
它——一头老牛——把目光从老人身上移开,看向周边的人群。这些都市里的男男女女,比农村的老人小孩要光鲜亮丽得多,要举止优雅得多,对“稀奇”事物的惊讶亦毫不加以掩饰,有的男男女女甚至尖叫出声:牛!一头牛!
它倒是很淡定。农村的牛啊猫啊狗啊鸡啊鸭啊,对车辆和陌生人早已见怪不怪,天气好时躺在路中间,任什么车开过来都视而不见。你还不能摁喇叭催促,惹得牛啊猫啊狗啊鸡啊鸭啊的不高兴了,鸡能飞到车上来拉一泡屎再飞走,牛能一头撞过来把车身捅个窟窿。它眼神淡漠地扫了一圈,又看向那个叫曾光军的老人——那个与它相依为命的老农民。它看到老人也很淡定,淡定得看不出心里的波澜。别说波澜,涟漪都看不到。
光军大哥,你心态倒是好得很,比上一辈老农民初次进城的表现强多了。它哞哞地对老人说。
老人不理它。
它继续说,光军大哥,晚上就能见到你儿子了,但愿你们相处愉快。
老人还是不理它。老人听不懂它的牛语。
但老人还是开了口:老伙计,继续走,到我儿子家去。老人又说,儿子说新民街东方风情小区离步行街不远,我们不认识路,可能会走点冤枉路,但天黑前应该能找到。我有点累了,你驮我一阵。说完,老人翻身骑在它的背上,像个征战多年卸甲归来的老兵。这时候,它听到了相机的咔咔声,密集得大珠小珠落玉盘。还有闪光灯的光亮,一闪一闪亮晶晶。而它的回应,是一大泡热气腾腾的牛屎。
2
曾光军对它叨叨过很多次,说儿子要接他进城享福。他拒绝了很多次。
老伙计,我是这么想的——曾光军抚摸着它的头,看着它的眼睛,唠唠叨叨地说起来——全村八百多口人,房子很少超过三层。我儿子的那个城市有一千多万人,房子很少有低于三层,反而很多超过三十层。在我看来,城市就像一头庞大的远古怪兽,每一幢大楼,都是巨兽的一颗牙齿。到了晚上,灯一亮,巨兽的牙齿闪闪发光,我这样的老农民进去后,给巨兽塞牙缝都不够。留在农村多好,家家户户知根知底,闭上眼睛串个门聊个天也不会走错路认错人!
曾光军又说,老伙计,不是我显摆,年轻时我也是去过城市的,贵阳,重庆,长沙,都去过。我是真的不喜欢城市,除了人多,除了高楼多,除了车多,除了忙忙碌碌,什么也没有。现在的城市,电视里也没少见,漂亮的高楼,漂亮的街道,漂亮的公园,但那些跟我没关系。就说那上了年纪的大妈吧,衣着光鲜,花花绿绿,跳点广场舞啊,搞点文艺活动啊,咱一老农民,融不进去啊。再说那上了年纪的老大爷,跟咱算是同龄,但人家远知外国的总统昨天说了啥,今天干了啥,明天要干啥,明年会怎样,哪个国家跟哪个国家有可能干架,干架到什么程度;近知哪条街开了养生馆,哪个名医能治三高,谁谁谁清正廉洁谁谁谁又贪污腐化。他们喝茶看报吹牛逼,唾沫乱飞又一天。我跟他们没话说,他们跟我也没话说。
曾光军又说,老伙计,唉,老伙计。老农民的眼睛有点湿润了,又摸摸它的头,轻声说,进了城,我就不能跟你在一起了,我舍不得你。说起来,我跟你的渊源可长了。在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我就开始放牛——哪有农村娃儿不放牛的?我儿子也放过牛。我小时候放的那头牛,应该是你的祖爷爷了。你祖爷爷健壮得不得了,很多年轻母牛都喜欢它。其中一头母牛怀了你祖爷爷的种,我爷爷就把那头小牛犊买了回来。小牛犊长大了,也跟其他母牛生了小牛犊,我爹学我爷爷,将其中一头买了回来。这样一代代相传,直到我将你爹、将你先后买了回来。把你买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六十岁了,在城里的话,已经是退休的年龄了。可我不觉得自己老了,还是能挑起二百斤的谷子,能吃得下三大碗米饭。我教你耕地,教你耙地,给你搭牛棚,给你添饲料开小灶。你很好,不惜力,给我带来满仓满斗的稻谷,满仓满斗的玉米。我们配合得多默契!
曾光军的眼泪下来了,从蜿蜒纵横的脸上曲曲折折地滚下来,像溪水流进干旱龟裂的田里。他又说,前几年,村里建新农村,搞农业园区,土地全部被征收,我失业了,你也失业了。有人让我卖掉你,说你值钱着呢,一斤肉多少多少钱,我不卖,说破天我都不卖。为什么要卖?卖了你我跟谁说话去?卖了你这个家谁陪着我?再说,要养着你是很简单的啊。小时候,山上到处光秃秃的,杂草都没有一根,你常常吃不饱。现在生活好了,山上到处都是草,就连很多上好的土地里都全是草,有的地方草密得走都走不通,我们随便出去转转,你都能吃得肚儿圆。有你在,我的日子才像日子,你说,我能丢下你去城里吗?
它听着曾光军絮絮叨叨,也动了感情。它说,光军大哥,我的老哥哥,到了我这一代,我已经没有后代了——村里的黄牛,只剩我这一头了,甚至周边十里八乡都没有了——用你们的话说,我算得上是孤寡老牛。孤寡老牛求啥?求个安稳罢了。跟了你十年,前半生耕地干活,舒活筋骨。后半生白吃享福,安度晚年。这也算是我的造化了。你是个好人,是个好农民,我能避免被卖被送进屠宰场的命运,靠的就是有你这么个老哥哥。虽然我想一直陪着你,但我认为,你还是该进城去。村里确实有八百多口人,可这是户籍人口的数字,事实上,住在村里的已经不到一百人了,老的老病的病,有个啥事去医院都没人送去。你儿子如果再请你进城,你还是去吧。
曾光军听不懂它的话,也不需要听懂,各说各的就好。
3
曾光军决定进城,是因为儿子又诚恳地对他推心置腹,并解决了他与老黄牛不忍分离的问题。
儿子给曾光军再次来电时,曾光军就站在它的旁边。老年手机里传出的声音,它听得清清楚楚。
——爸,到城里来吧,城市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世上先有人类,人类慢慢聚集,慢慢形成城市,城市越来越多。城市多,说明人类需要城市;城市多,说明人类喜欢城市;城市多,说明城市对人类有用。城市是人类创造的天堂!至少,城市里的水啊电啊通讯啊教育啊文化啊卫生啊,哪一样不比你那山旮旯强?远的不说,就说你半个月前突然晕倒在家,如果不是邻居及时发现,喊了车两个小时后才把你抬进医院,你现在还不定什么情况呢。在城里,我对你也好有个照应,生了病去医院也方便。到了周末,你陪陪你孙子去各个公园转转,既锻炼身体又享受天伦之乐,多好!退一万步说,你先来城市生活体验体验嘛,如果真不喜欢,再回农村去也是可以的。
——爸,到城里来吧,城市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城里的人也是人,城里的退休老头老太大多都是特别和善的特别热情的人。你在电视里应该看到过,一些老头老太专门去做志愿者呢,调解邻里纠纷啊,协助指挥交通啊,环保捡拾垃圾啊,公益宣传演出啊,对农村人也不歧视——往上数三代,几家不是农村人?你到了城里,我相信能跟小区的老人们相处得很愉快的。再说,物以稀为贵,你的生活经历,是他们每个人都没有过的,你只要把后山那满山野鸡乱飞,走路都能踩着兔子的事儿给他们一说;把村口小河里满河鱼儿乱窜,一瓢舀下去能捞起半瓢虾米的事儿给他们一说;把村子里谁家娶媳妇谁家嫁闺女,一声吆喝全村老少齐上阵,切菜的切菜端盘的端盘,三天三夜流水席热热闹闹的事儿一说,保准那些没见过乡村的城里的老头老太围着你转,把你当月亮当星星地捧着!
——爸,到城里来吧,城市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城里越来越多元化,城市本就多元化。很多人都养了宠物,有养猫的,有养狗的,有养兔子的,有养羊的,甚至还有养蟒蛇的,养鳄鱼的。我们养一头牛,也没什么不可以对不?你不肯进城,我知道你顾虑之一是不想跟老黄牛分开,你对它的感情我都知道,这十年来,它对你比我这亲儿子对你还亲。那就一起来嘛,一起进城!老黄牛住的地方你不用担心,我不是跟你说过我买了个车库嘛,把牛牵进城,车库改做牛棚!吃的也不用担心,玉米小麦换着吃,杂粮窝头由它选,还可以网上订购青草。车库里还安装得有自来水,接根管子,给它洗澡也方便。想出去溜达了,公园也好,大街也罢,想去哪去哪,只要不影响别人就行。总之,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的宝贝老黄牛一口吃的,饿不着它,委屈不着它!路途你也不用担心,我包一辆小货车,把老黄牛拉上就是。
这三板斧抡下来,曾光军招架不住了。它听到曾光军答应儿子:好,我进城来。
接着,曾光军跟儿子约法三章:
——若不习惯,我立马回老家,你不得找借口不放。
——不用你接,也不要问我怎么来,我自己想办法。
——你把车库腾出来简单改造就行,不要掺和我怎么养牛。
儿子答应了。
4
一百零七天,一千一百二十三公里,平均下来每天十点五公里。
无论是对于曾光军来说,还是对于它来说,每天十点五公里,都是比较轻松的任务。这段旅途唯一的难度在于,有时候会碰上极端天气,就会耽搁头一天预定的行程。但在它和曾光军看来,他们有的是时间,并不着急何时到达——哪怕花的是四个月,五个月,甚至半年,一年。
曾光军带的设备是很齐全的:前些年干农活时的蓑衣、斗笠、雨靴,平时居家用的油盐酱醋和简单几样锅碗瓢盆,儿子落在家里的帐篷。粮食带的不多,只有三十来斤。所带的物品,都是它驮着,对它而言也不重。到了饭点,曾光军就在路边自己动手做吃的。菜是路过集镇时买的,粮食不足了也在集镇补充——往哪条路去儿子所在的城市,沿途都是密密麻麻的集镇,集镇与集镇之间的间隔很少超过十公里。它的餐饮更好解决,沿途哪有青草清水,停下来吃点喝点就是,一路上逛吃逛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