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楚婷推着电动车走出楼门,豆大的雨点迎面扑来,门楼下很快聚满避雨的路人,抱怨声此起彼伏,一片嘈杂。楚婷寻了个僻静处,支稳电动车,撑开防雨篷,拢了拢耳边的卷发,跨上电动车,驶入雨雾深处。
骑过两个路口,雨慢慢停了,深圳的夏天,暴雨骤来骤去,早已见怪不怪。前方有一道斜坡,楚婷正要提速,一个年轻小伙子拼命朝她招手,她停下来,问道:“帅哥,上哪?”
小伙子焦急地说:“万和商场。”
楚婷犹豫了一下,说:“十块钱。”
路边的树影下,窜出两个身影,和小伙子呈三足鼎立之势,将楚婷困在中间。
“完了!又碰上抓车的便衣了!”楚婷暗想道,脸上却堆满笑容,“对不起,我不拉客。”
小伙子沉着脸,说:“少废话,不拉客,开什么价?”
楚婷哀求道:“您行行好,我急着去开家长会。”她掏出手机,翻开班级群,递给他们看。
年龄稍长的高个子,指着悬在车头的收款码,冷笑道:“少给我编故事,二维码挂在这儿好玩?”
笑容僵在楚婷脸上,眼泪很快汪出眼角——定性为拉客仔,就要去交警队,扣车、交罚款自然无法避免,听说有人还被拘留过。她声泪俱下,差点跪在泥泞的马路上:“家长会很快要开始了,求求你们,放我走吧。”
一辆载满各式电动车、三轮车的大卡车驶来,楚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电动车被扔上去,深紫色防雨篷瞬间变了形。楚婷被塞进一辆中巴车,脏话四起的车厢内,仿佛被按下控制开关,瞬间安静了。大家吃惊地看着她,在清一色皮肤黝黑、满身汗味的男人中间,白净清秀的楚婷显得异常扎眼。有人试探着问道:“靓女,你也拉客?”楚婷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如一滴凉水落入翻滚的油锅,刹那间炸开了锅。
楚婷朝座凳内缩了缩身子,掏出手机,拨通了女儿班主任的电话,听说她要请假,班主任有点恼:“孩子马上升九年级了,你们家长怎么都不着急呢?这样吧,明天务必来学校一趟。”
楚婷连声应道:“唉……唉……好的……好的……”
办完手续,夜幕降临了,楚婷朝交警队大门走去。迎面走来一个高大的男人,他突然停下脚步,目不转睛地盯着楚婷,她皱了皱眉头,低下头,加快了脚步。
“兰楚婷!是你吗?”
楚婷惊了一跳,转头问道:“你是?”
男人的声音跳跃着欢喜:“真是你呀!我!邹振华!还记得么?”
怎么会不记得?初中班级体育委员,镇邮政所所长的公子,全校风云人物。
“你怎么在这儿?”两人异口同声问道,随即都乐了。
邹振华笑着说:“我在这儿混口饭吃。”
楚婷轻咬了一下嘴唇,应道:“我,过来交罚款。”
邹振华关切地问道:“有没有扣分?”
楚婷苦笑道:“骑电动车被抓,扣什么分?”
邹振华不由骂道:“操,不是说好只抓拉客仔吗?”
楚婷低下头,搓了搓双手,说:“我是在拉客。”
邹振华眼睛瞪得比灯盏还大,惊呼道:“你?你老公呢?要你拉客养家?”
楚婷顿了顿,抬头应道:“他在老家。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楚婷正准备离去,邹振华突然说:“你等一下,加一下微信,我明天把车给你骑回去。”
楚婷张望了一下大院,轻声说:“算了吧,别给你工作造成影响。”
邹振华边点开微信二维码边说:“多大点事,没关系的。单位也是没有办法,上头有政策压着,这几年都在创建文明城市。这段时间,每天都定了抓车的数量,不抓回那么多,不让过关。”加上微信后,邹振华说,“记得发定位给我,我明天上午给你骑过去。”
楚婷暗自松了一口气:“好吧,谢谢老同学。对了,我的车装了紫色防雨篷。”
望着楚婷渐行渐远的背影,邹振华有些失神。曾经孤傲、冷艳的三好少女,鲜活了多少男生的梦境,可惜初中毕业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这些年,班级举行了好几次同学聚会,她从未参加。毕业二十余年,她居然没有太大变化,一眼就认出来了。看了看自己挺起的小肚腩,他不由懊恼起来:当年的体育健将,如今成了油腻大叔,真丢脸。唉……怎么忘记请她吃个饭?还是和当年一样,一见到她,脑袋怂得跟塞了棉花似的。
楚婷打开防盗门,屋内黑漆漆的,她按亮吊灯,餐桌上的饭菜少了一半多。她探头望向女儿梦雨的房间,门缝内透出的光亮,抚平她的慌乱。她端起碗筷,菜盘内的肉荤,依旧被挑得精光,她就着素菜、辣椒,安静地吃下半碗饭。安静地收拾厨房,安静地收好阳台上的衣服,安静地冲凉洗漱,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看书、背资料。相比邻居家的喧闹,她家仿佛没有住人一般,静得令人发寒。
身后传来开门声,楚婷欠了欠身,看到梦雨走出房间,她轻声问道:“成绩单发下来了?”
梦雨“嗯”了一声,拿着睡衣进了卫生间。很快,淅淅沥沥的水流声传来,如一汪小泉,洇湿楚婷的心。她站在梦雨房门外,看着那浅粉色高低床,同色壁柜、书桌、窗帘,长臂猴玩偶侧卧在床铺上,肚皮上盖着一方浅蓝色线毯……梦雨走出卫生间,一边用浴巾擦拭头发,一边径自走进房间,随手带上房门。
楚婷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身走进卧室,天气闷热难耐,凉席滚水泡过似的,烫人,打来凉水抹过几遍,还是无济于事。手机响了,她点开一看,是邹振华的信息:帮你找到车了,记得发定位。
楚婷敲出一行字:“好的,谢谢老同学。”想了想,又删掉首尾,发过去“谢谢”二字。
起风了,窗外的空中花园内,当年和丈夫严和平一起种下的百香果,爬满拱形支架,浅紫色的环状花冠,如一群俏皮的小女孩,或探出枝头,或藏匿叶下,散发着淡淡的幽香。藤蔓间缀着三三两两的百香果,大的紫红,小的青翠,迎风摇曳起舞。果架下的秋千上,落满了积尘,枯枝败叶在微风中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昔日阖家嬉笑玩闹的场景,影片般,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复播放,又随风飘散……
那年怀上儿子后,楚婷萌生了在深圳买房的想法。在南方漂泊了十来年,搬家不下五六次,楚婷实在厌倦了。严和平压根就不想在深圳买房,他更喜欢安于现状,住哪儿不是住?漂泊在外,一屋一桌一床足矣!何必增加那些压力,降低本来就不高的生活质量。
楚婷生气了,一条一条摆事实:梦雨上四年级了,一直留守在老家,父母年纪大了,安全问题、教育问题、心理问题,哪怕一丁点疏忽,后果都无法想象;儿子出生后,不能也送回老家吧?我哥骑个摩的拉客,都在深圳买了房,把孩子接到身边上学。你好歹在公司当课长,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孩子们的前途考虑。
楚婷哥哥楚山两年前买了一套村委楼,三房两厅,花了二十几万,一家人其乐融融,小日子过得挺敞亮。
看着楚婷日渐隆起的肚皮,严和平终于松了口,可是手上只有十几万存款。他们婚后第三年,在老家建了一栋三层楼房。这些年买车、养家,都是不小的开支。
楚婷说:“总归有办法的,跟两边爸妈各借一点,再问我哥和亲戚借点。”
听说他们想买房,家人都很支持,东凑凑,西挤挤,居然能凑上十几万,夫妻俩有了些许底气,一到周末就四处看房。商品房、村委房、农民房……公司周边的房源,他们看了个遍。商品房小户型都动辄几百万了,首付都凑不齐,自然不敢妄想;农民房价格最低,环境相对差很多;带有空中花园、地下停车场的村委楼,自然成了首选。经过多方比较,他们相中了离公司两站路的幸福家园,商住两用,底下四屋是商铺,五楼往上是住宅。
都说低楼层蚊虫多、采光差,夫妻俩一直在看高楼层,一家四口,至少得买三房,房价早已今非昔比,将近三十万的房款,要一次性全额付清,还要预留装修款,上哪凑去?售楼小妹了解他们的难处后,说:“姐,要不,我带您去看一看五楼吧?有一套三房两厅特价房,光线挺不错,环境也很好,窗外就是空中花园,我帮您申请从花园内划出一部分空地,归您独家使用,到时种点花草、青菜,比高楼层更宜居。”
房子确实不错,关键比高楼层便宜好几万。和开发方协商后,滴水处往外三米归他们无偿使用,从阳台开一扇小门出去,方便实用。严和平当场拍板:就它了!楚婷也没有异议。当天就签合同、交定金,皆大欢喜。梦雨转来深圳上五年级,插班进了附近一所民办学校。房子装修好,晾了半年,一家四口兴高采烈地搬进新家。
天空飘起零星小雨,暑气渐弱,楚婷关上玻璃窗,去卫生间洗了一把脸,枕着满腔心思,沉沉睡去。
第二天清晨,楚婷煮了瘦肉粉丝,吃完早餐,收拾妥当了,梦雨房间还没有任何动静。楚婷在她门外站了好一会儿,几次欲举手敲门,都没有敲下去。她看了看手机,时间不早了,急忙抓起挎包下楼,扫了一辆摩拜单车,匆匆朝学校骑去。
班主任早已在办公室等候,她倒了一杯水,递给楚婷,微笑着问道:“孩子给你看过成绩单了吧?”
楚婷喘了一口气,无奈地应道:“没有,还是话都不愿意和我讲。”
看着楚婷满身大汗,班主任把空调温度调了调,和蔼地说:“别急,慢慢来,她需要一点时间。不过,她今年的成绩确实下降特别严重,之前我们几个任课老师还说,她只要能稳住,考四大没有太大问题。照现在这样下去,你的户口又没办法转过来,近几年录取分数线一年比一年高,想考公立都有点悬了。”
楚婷咬了咬嘴唇,无力地说:“我年初就去报了自考课程,可是根本就赶不及。”
班主任语重心长地说:“梦雨是个聪明孩子,她迟早会明白你的苦心。最近家里怎么样?有没有困难?”
楚婷搓了搓手,应道:“还行,儿子送回老家了。她要是实在考不上公办高中,民办学校也要上,大不了我辛苦一点。”
班主任说:“实在不行,带她回老家上初三也可以,老家中考没有户籍限制,她换个新环境,说不定状态就变好了。”
楚婷摇了摇头,说:“我问过了,她坚决反对。我想租个小房子,把现在住的那套房租出去,中间的差价够我们生活了,她都不同意。”
“唉,这孩子,还是一点都不体谅您。别的孩子,交点钱去用心补习一年,还有很大机会,她呢,真是从最让人省心,到最让人操心。”班主任叹了一口气,说,“你把她的手机号码给我,我有空和她聊聊。你是她的后盾,千万要好好保重。”
楚婷鼻头一酸,颔首应道:“嗯,谢谢您。”
和班主任告别后,楚婷来到菜市场,买了些菜回家。餐桌上的早餐吃光了,梦雨的房门照例紧闭着。楚婷洗好碗筷,把房间里里外外打扫一遍,往日早出晚归在外跑车,许久没有好好收拾。看着焕然一新的房间,她的心情明朗不少。
手机振动了几下,是邹振华的语音电话,他问道:“还没起床吗?怎么不回信息?”
楚婷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啊!刚才去学校找孩子老师谈点事情,手机关了静音,忘记调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