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天空飘起蒙蒙细雨,我站在天台上眺望,远处的阳台山,隐入朦胧的雨雾中,露出三五条黛青色山脊。我信手涂画出几个字:山,远山,粑叶山。我心头猛的一颤,如烟的往事,穿透记忆的薄纱,在脑际逐帧播放。雨丝似乎飘进遮阳棚,落入眼内,落到心底,落进久远的过往。
童真岁月无处寻
我在粑叶山出生,那是一道远离村寨的山梁。站在屋前的禾场边远眺,连绵起伏的群山,仿佛静止的波涛,一忽儿黛青,一忽儿浅蓝,层层叠叠漫向远方,雪峰山最高峰苏宝顶,在天边的雾岚中若隐若现。
夏末的晌午,我牵着两岁多的瑶瑶,寻遍屋边的田坎,近处的菜地,稍远的山坡,半篷粑叶都没有找到。
我说:“粑叶山,怎么不长粑叶?”
瑶瑶说:“姐姐,我要呷粑粑。”
我也想吃粑粑——过年的糍粑,清明时的斋粑,端午节的粽粑,七月半的粉粑,寒食节的舍粑,哪样不比拌了苕米的糙米饭好吃?可是不年不节的,哪里来的粑粑?
我去水圳边摘来几片广叶,到地头挖了几坨黄泥,把黄泥铺在井边,洒上水,揉成圆圆的团,塞进几朵野花当馅料,捏成扁圆的泥饼,一个一个卷上广叶,摆在青石板上。我笑着喊瑶瑶:“妹妹,快过来,我包好粑粑了。”
瑶瑶瘪了瘪嘴,哭了。我知道她饿了,我也饿了。我们都还小,划不燃火柴,煮不熟饭菜。但我能踮着脚尖揭开餐架上的鼎锅,从锅底扣出硬梆梆的锅巴。姊妹俩一人拿一块,坐在堂屋门前的踏脚石上,吸溜着鼻涕啃着吃。
阳光一如既往的明媚,知了不知疲倦地嘶鸣着,空气中满是稻穗的清香。瑶瑶趴在我身上,慢慢进入梦乡,倦意爬上我的眼皮,我们依偎在一起,靠着门槛睡着了。
不知何时起风了,山上传来“呼啦啦……呼啦啦……”的巨响,树木、竹林从山的这边,斜向山的那边。不一会儿,又从山的那边,斜向山的这边。屋顶的瓦片哗啦作响,我和瑶瑶都惊醒了,她直往我怀里爬,我俩缩在门槛后面,不敢发出一丝声响。我们卧房前面那两棵白杨树,被大风摇得哗哗作响,树杆却纹丝不动。白杨树是爷爷栽下的,长得又高又直,树杆比猪栏里肥猪的腰身还粗壮,我俩的小脑袋仰得老高老高,后脑勺快贴到后背了,才看得到如盖的树冠,树叶极阔极大,足有瑶瑶的小脸那么大。我后来走出粑叶山,走向乡里、县里、市里……似乎再也没见过那种树,或者,再也没见过那么高大的树。
风逐渐停了下来,飓风没有带来一滴雨,乌云散去后,阳光依旧炙热难耐。白杨树的枝丫间,传来几声小喜鹊清脆的啼叫声。瑶瑶扬着小嗓子唤道:“燕雀子,你们下来玩不咯?”
我们燕、雀不分,小喜鹊似乎不太高兴,只顾争相叫着。不一会儿,飞来一只大喜鹊,它钻进阔叶间,小喜鹊叫得更欢了。
瑶瑶有些失落,清脆的声音低沉下来:“燕雀子妈妈回来了,妈妈怎么还没回来?”
我轻轻拍了拍瑶瑶的后背:“妹妹莫害怕,姐姐陪你玩。”
阳光从晃动的枝叶间洒落,地面映出无数细碎的、璀璨的金色光圈,在地面精灵般跳跃,我蹦起来,去踩那些亮闪闪的光圈,却怎么都踩不中。瑶瑶似乎忘记了想妈妈,跟在我身后,一起欢快地跑着,跳着,踩着。小喜鹊息了声,我们也跑累了。
我牵着瑶瑶的小手,来到粮仓后面,坐在干硬的泥地上,一人拿根小树枝挖“太子”,那是一种多足的圆肚皮小虫。我挖到一只,飞快地捉在手上,它的小足挠得我手心痒痒的,却并不咬人。它们喜欢在又细又软的干泥堆筑巢,巢穴呈倒锥形漩涡状,精致又好看,沿着漩涡挖下去,一挖一个准。我们把“太子”挖出来,放在树叶上排成队列,比谁挖的多,比谁的个头大。我们还不太会识数,太子又四处逃窜,多数爬进软土下面去了,每次比赛都有始无终,我们却百玩不厌。
这年秋天,父亲在一里开外修了一幢小木屋,举家搬离了粑叶山。新居座落在一个山坳内,没有高大的白杨树,没有熟悉的小燕子,粮仓后也没有“太子”的踪迹。我们有了更热衷的游戏——躲猫猫,房子的配套很简陋,只能在有限的空间内寻找藏身之所:米桶后、衣柜里、床铺下、蚊帐后面……无论藏在何处,都能被对方找到。
第二年夏天,瑶瑶得了一场怪病。约半年后,一个滴水成冰的隆冬的夜晚,她从我身边消失了。我寻遍家里每一个角落,找遍粑叶山每一个旮沓,再也没有寻到她。我坐在门槛上埋头哭泣:“瑶瑶,你什么时候回家呀?我们再也不玩躲猫猫了。”
我的童年,随着瑶瑶的离去,似乎也消逝了。
松针结晶枝枝甜
那是一个极冷的夜晚,寒风拍打着木格窗棂,窗外黝黑一片,没有一丝月光。瑶瑶平躺在火塘边的长凳上,小小的身子一动也不动,双眼和小嘴微微张着。母亲抱着我坐在火塘另一侧,哭哑了嗓子。
祖父母举着火把,从粑叶山赶来。祖母泪如雨下,她轻抚着瑶瑶的小脸,哽咽道:“苦命的妹子,只怪婻婻太穷,没给你买过什么好吃的,对不住你咧。极乐世界比人间快活,你安心去吧。”瑶瑶慢慢闭上眼睛,合拢了嘴唇。
这是我经历的第一个寒彻心扉的夜晚,全家老少肝肠欲断的夜晚。
瑶瑶离去之前,我一直以为如母亲所言,因为我们姊妹俩是女孩,祖母并不爱我们。
祖母出身书香门第,她出嫁时极风光。祖父骑着高头大马,祖母坐着大红花轿,长长的送亲队伍,在山道上蜿蜒。祖父母在大宅院渡过了短暂的幸福时光,父亲出生后没多久,家里发生了变故,祖父被迫背井离乡。祖母才二十出头,正值豆蔻年华,她抱着襁褓中的孩子,和高祖父、高祖母搬离宅院,过着居无定所的日子。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祖母,凭着常人难以想像的毅力,独自赡养老人,抚育幼儿,撑起那个风雨飘摇的家。不少乡邻劝她:“你家男人万一回不来了呢?你还傻傻等着他。不如再寻个好人家嫁了,何必在这儿受苦受累?”奶奶婉言拒绝了。
我父亲七岁那年,祖父终于回来了。祖母的苦难,却没有结束。祖父不谙农事,不能很好地承担家庭重任,随着压力的增大,他的性情大变,动辄对祖母大打出手。二叔出生后,祖父在粑叶山相中一块宅基地,建起一幢四扇三间木屋。最初只建好整体框架,此后许多年,全家省吃俭用,依次给每个房间装上木板墙壁。在那个极度贫穷的年代,祖父母和早早辍学的父亲节衣缩食,倾尽全力供叔叔和姑姑上学,他们不负众望,先后考上大学,走上工作岗位。
我是祖父母的第一个孙辈。祖母去县城探望姑姑时,时常会带上我。从家里到坐班车的大马路,要走好几里陡峭的山路,我趴在祖母瘦弱的背上满怀雀跃,小嘴叽叽喳喳问个不停,全然不顾她的声音慢慢沙哑无力。到达姑姑宿舍时,我们早已饿得饥肠辘辘。祖母从随身挎着的布袋内,掏出新酿的甜酒、几个土鸡蛋,她生火烧水,把鸡蛋敲进陶瓷茶缸打散,加入几勺甜酒,再冲入沸水,做了一大缸甜酒酿鸡蛋,我捧着小碗吃得肚子溜圆。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认为祖母做的甜酒酿鸡蛋,是世上最美味的食物。
姑姑出嫁前,祖母带我去百公里之外的姑父家“看地方”。从市区到姑父家,没有直达的班车,下车后还要走一段路,祖母的背又成了我的“流动摇篮”。大山外的世界新奇又可怕,我黏着祖母不肯下地,也不肯接近任何人。正值盛夏,汗水浸透祖母的对襟褂子,无论姑姑和姑父怎么哄我,我始终趴在祖母身上,不肯离开半步,姑姑气得恨不得揍我一顿,祖母把我护在怀里:“莫吓着孩子,她认生呢。”姑父去路边小摊买来一个西瓜,姑姑先递给祖母一块,她却往我嘴里塞,我扬着满是瓜汁的小脸乐开了花:“婻婻,西瓜真甜!”
我对祖母的记忆,几乎都带着甘甜,这些美好的点滴,究竟太短暂。我八岁那年,祖母病倒了。那个冬天特别冷,或许我年少时的冬天,都比现在冷许多。元宵节过后,似乎下了一场小雪,全家人守在粑叶山的老屋里,陪护已经不能自理的祖母。祖母略显不安,她抬了抬瘦弱的手,费力地说:“去忙自己的事吧,别都被我拖累。”
屋里实在太乏味,我经常领上两岁出头的弟弟、堂妹、表妹,去老屋后面的田野里玩耍。一天上午,我看到不远处几棵松树上,缀满米粒大小的白色结晶。我好奇地跑过去,站在树下张望,一股浓郁的甜香味扑面而来,我忍不住捋下几颗,小心翼翼地塞进嘴里,那满含松香的、津甜的小颗粒,在我舌尖慢慢融化。我又惊又喜,折下几大束缀满松糖的松枝,堆在背风的石崖下面,和弟妹们坐在草地上大快朵颐。甜甜的香味在松林间氲氤,我们的欢笑声在粑叶山上空飞扬。
年幼无知的我,沉浸在假期的欢乐中,沉浸在意外收获的美食中,丝毫感受不到家中弥漫的悲伤气息。甚至记不起祖母离世时,我有没有特别悲伤。
此后几十年,我再没见过结糖的松树。我慈祥的祖母,和洁白的松糖,永久地留在我的记忆深处。
谁念西风独自凉
记不清是哪个夏天,或是祖母离世两年后罢?我在粑叶山老屋阁楼上玩耍时,发现了一本泛黄的小册子,我翻开内页,上面的毛笔小楷工整娟秀,充满灵气,都是笔画繁杂的字,很不好辨识。我来到楼下,找到祖父,扬起册子问他:“爷爷,这个本子好奇怪呀,上面的字我都不认识。谁写的呀?”祖父接过去看了看,神情瞬间凝重了,许久没有吭声。少顷,他叹了口气,轻声对我说:“你婻婻写的,怎么在阁楼上?”祖父摸了摸我的头,转身走进卧房,半晌没有出来。
我悄悄走过去,趴在门口偷偷看祖父,他正小心地把小册子放进书桌抽屉。祖父的卧房在厨房后面,后门紧靠后山,室内光线不是很好,家什很简单。床上、桌上、柜子上,这儿一本,那边一堆,摆着不少书。我挪不动脚步了,这么多的书呀!真好啊。
我的祖父很爱看书,后辈们受他影响,都染上这个“陋习”。家里经常发生“窃书”事件,常是借回的图书还没看完,就不见了踪影。有一次,我斗胆向祖父抗议:“爷爷!您又拿了我的书么?我还没看完呢!”
祖父把双手背在身后,故意吹胡子瞪眼:“你先把书包里的书读懂,再看闲书也不迟。”
望着祖父卧房那些书,我内心激动不已,恨不得拿几本回家。祖父高大魁梧,不怒自威,我踌躇了许久,始终不敢进去。
我到底还是抵不住诱惑,趁祖父不在家的时候,偷偷溜进房间,挑出自己喜欢的书,塞进衣服里面,飞快地逃出来,囫囵吞枣般读完,再悄悄送回去。祖父的书很杂,有杂志、小说、故事会等等,我来者不拒。偏远的山村女孩,能接触到这么多课外书,应该是比较罕见的。我小学六年级那年,一篇作文在《全国小学生优秀作文选》上发表了,大家都对我刮目相看,我自然很高兴,父亲更是喜不自禁。唯独祖父说:“人家讲你聪明,不代表你真的聪明。一点小成绩就沾沾自喜,不会有大出息。”我哪里懂得祖父的良苦用心,懊恼地在心底说:真扫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