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1
“哐当——哐当——”深夜的旷野,火车与铁轨摩擦的声音具有某种魔力,一个小男孩抵不住这种循环声的牵引,沉沉地进入梦乡。
“哐——当!当!”那声音忽然改了节奏,他猛地惊醒,睁大圆溜溜的眼睛,孤独地望向窗外。
窗外一片漆黑,他的目光慢慢地点亮了起伏的山脉,站立的树木,深不可测的湖水。他把目光抬高一些,看到遥远的星空,一轮弯弯的月亮从云朵中探出头来,他对月亮眨眨眼,月亮幻化成妈妈的笑脸,温柔地望着他。
他的童年就在这“哐当——哐当——”声中结束了,从家乡到深圳,一千多公里,不是在离开妈妈奔向爸爸,就是在离开爸爸奔向妈妈,他心力交瘁,承受了一个儿童不应该有的忧伤。后来他才知道,有着这样童年的孩子并不只有他一人,几乎所有父母在外打工的孩子,都做过小候鸟,他们像站在电线杆上的麻雀,弱小茫然,被铁轨从这头荡到那头。他不懂如何将内心的拒绝表达出来,只能怀着对未知路途的恐惧,一趟又一趟地身不由己。
长大后,他每每看到失踪儿童的新闻,那个问号就从内心深处浮上来,他的父母,有没有担心过儿子踏上火车后从此消失不见?他只能庆幸自己福大命大。
上初中的第一天中午,他去学校食堂吃饭,一个满脸油腻的中年男人往他饭盒里扔了半勺菜,叼着烟看了他一眼,又加了半勺给他。男人说,“你是红莲的儿子吧?长得真像你妈,好看,哈哈!”他脸红了,装作没有听见,心里升腾起一种五味杂陈的复杂情绪。
下了晚自习他去接妈妈下班,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妈妈需要保护。他蹲在路边,穿着厂服的妈妈快步从他身边掠过,他张了张嘴,还没发出声音,就见一个黑影撵上了妈妈,妈妈躲闪,那黑影纠缠得更紧,妈妈像只受惊的小白兔被黑影箍住。他不知哪来的力量,搬起路边的石头,狠狠地砸过去,一声惨叫后,黑影灰溜溜地顺着路边的河沟跑了。妈妈看见儿子怒目圆睁,拳头握得紧紧的,她欣慰又难过,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妈妈放声大哭。
从这一年起,他不再踏上绿皮火车,不再让“哐当——哐当——”的声音把妈妈的叮咛声淹没。
妈妈看了看手中买好的火车票,轻轻地叹了口气,“烨儿,不想去就不去吧。可要好好学习,做个有出息的人啊。”他松了口气,忙不迭地点头。
2
谭烨没想到,自己会再次坐上开往深圳的火车,但现在的火车却早已不是他记忆中的样子了。现在的高铁车头像火箭头,身形灵动如巨龙,白天发车,行进时速度飞快且静寂无声。车厢里布置得跟电影院一样,座椅舒适,气味芬芳。乘客安静地闭目养神或滑动手机,阳光透过玻璃照射进来,温暖而安逸。窗外的房屋、树木等各种元素像电影中的片断,来不及细细欣赏便退去视线。他想起绿皮火车里汗味方便面味夹杂的难闻味道以及各种难以停止的聒噪声,一时恍然如梦。
童年悄然远去,不知那个他该叫爸爸的男人,现在过得如何?
他当然不是冲他来深圳的。谭烨对谭成刚的最后记忆停留在十年前的一个黄昏,他和往常一样趴在门前写作业,不时抬头望向小巷,等待妈妈下班回家。每当妈妈披着霞光微笑着跳下自行车,他总会乖巧地迎上去说,“妈妈,我做好饭了!”妈妈开心地摇一下铃铛,应道,“嗯,烨儿真乖!妈妈最喜欢吃烨儿做的菜了!”
今天红莲却耷拉着脑袋,脚步沉重,她推着自行车,像推着一座大山。谭烨跑过去帮她,猛然看到妈妈身后还跟着两个衣着光鲜的人。
这一男一女的装扮,走在小镇上回头率一定很高。男的像电影画报上的男明星,帅气逼人,看见他便伸出手来摸他的头,“烨儿——”他飞快扭头躲开,望向面色苍白的妈妈,他真担心妈妈突然失去力气倒下身子。谭成刚望了一眼身旁目光傲慢的女人,责备儿子道,“烨儿,怎么不懂礼貌,不叫爸爸?快叫阿姨!”
谭烨鄙夷地扫了一眼那个女人,她妆容精致,但满身横肉,看起来比爸妈年纪大不少,他突然灵机一动,故作无知地冲那女人叫了一声,“奶奶好!”那女人笑比哭还难看,她狠狠地用眼睛剜了谭成刚一眼,嘲讽道,“这是你儿子?怎么长着一双狗眼?跟你一点都不像啊!”
红莲忽然像打了鸡血复活了,她搂过儿子单薄的肩,客气地冲谭成刚和胖女人一笑,“你们远道而来,我没有准备,就随意吃点便饭吧,我儿子做的!我家烨儿虽然没见过世面,但口味不重,不是逮着什么都往锅里放的。”
谭成刚有些惊喜,“烨儿都会做饭了?”胖女人却脸一沉,一口回绝,“我们去酒店吃!”说着狠狠地掐了一下谭成刚的胳膊,谭成刚慌忙说,“那我们先走了——”女人又捅了他一下,他补充道,“红——,那烨儿妈,明天九点民政局门口见!”
女人拉着谭成刚消失在巷口,红莲的精气神顿时被抽走,一块小石子差点把她绊倒。谭烨把自行车支在一旁,牵着妈妈的手进屋。红莲感觉到儿子的担心,她故作若无其事地吩咐儿子,“妈妈闻到香味了,快把饭菜端上来吧!”
饭菜上桌,谭烨端起碗,用余光关注着妈妈,他紧张地想,如果妈妈流泪了,他该如何安慰。却听见“扑哧”一声,妈妈笑着问他,“烨儿,那个女人很老吗?你怎么想到叫人家奶奶?”
他放下心来,轻蔑地哼了一声,“又老又丑!”
妈妈夹了块肉放到他碗里,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放下碗筷严肃地问他,“烨儿,你怎么不叫爸爸?不管怎么说,他是你爸爸啊!”
他的牙齿咬着嘴唇,低首无语。妈妈批评道,“烨儿,你怎么能对爸爸这么冷淡!”
他感觉自己的眼泪在眶中打转,喉咙里有种酸酸的东西往上冲,他放下碗筷,跑进自己房间,关上门,压抑地抽泣。是的,谭成刚是爸爸,可他怎么能不要这个家?妈妈多好看多温柔啊,比那个胖女人强几百倍!不,他没有这样的爸爸!
半夜,他被一种悉悉簌簌的声音惊醒,侧耳倾听,是从妈妈房间发出的,他蹑手蹑脚地拉开房门,借着月光,看见妈妈坐在房间的地板上,面前堆着一大堆衣服,她拿着剪刀,一刀一刀地剪着,因为用力,她的头发凌乱地遮住了额头。
他忽然感到害怕,“妈妈,你在干什么?”他冲过去,半跪在妈妈面前,望着一地的碎布条,眼泪热热地滴下来。月光朦胧,但他看清了,那是爸爸的衣服。他抢过妈妈的剪刀,剪了几下,嫌慢,用手撕扯起来,布料分裂的声音在夜晚特别刺耳,他抱起它们,扔到屋外的大垃圾桶里。再进来时,妈妈已经睡下了,他看见她瘦削的肩膀在抖动,于是他恨恨地说,“妈妈,以后我们就当他死了!”说完这句话,他觉得自己是大人了。
第二天早上,谭烨拉开房门,见妈妈穿着一身红旗袍,又好看又喜庆,他不由得看呆了。“烨儿,妈妈好看吗?”妈妈问他,可他觉得那笑里藏着苦涩。他点点头,请求道,“妈妈,我今天不想上学。”妈妈摸摸他的头,没有说话,等出门的时候,妈妈轻轻地推了他一下,“快去学校吧,别迟到了!”
快走到学校时,他拿定了主意,打算向老师请假后就去找妈妈,他实在不放心她,他知道,那件红旗袍是她结婚时的喜服。
没想到谭成刚在校门口等着他。见儿子躲着他走,他掏出一叠厚厚的钞票往儿子口袋里塞,这一举动瞬间激怒了谭烨,他像发怒的小豹子,狠狠地推开他的手,幸亏谭成刚手紧,不然那钞票就从手中散开乱舞了。
“拿着,给你妈!傻小子!”谭成刚附在他耳边说,听到“妈”这个字,他顿时平静下来,趁这功夫,谭成刚麻利地把钱塞进他书包。
“烨儿,跟爸爸去深圳吧——那里比老家强——”谭成刚得寸进尺,低声下气地请求道。
“就算太阳从西边出来,我也不会扔下我妈的!”谭烨的怒火又燃烧起来,他把书包扔在地上,抬脚狠狠地踩上去,一边踩一边诅咒道,“挨铡刀的陈世美,不得好死!”
“好了——爸不勉强你——烨儿,照顾好你妈,好好读书!”谭成刚伸出手来,想再抚摸一下儿子,却如碰到刺猬一样缩回手,怏怏地转身离去。
谭烨躲在一树大树后面,像一个瞄准的狙击手,随时准备冲上去保护妈妈。妈妈的自行车停在不远处的一颗小树旁,他看见妈妈穿着比太阳还耀眼的旗袍走进民政局,长长的秀发在单薄的后背上有节奏地晃动,跟电视上的女明星一样优雅。
一辆黑的发光的轿车驶来,刹车声很轻,谭成刚从车里出来,接着是那个胖女人,他们手挽手消失在大门口,胖女人跟**似的,头抬得高高的,谭烨希望她从台阶上摔下来,可她只是踉跄了一下,就被谭成刚一把攥回。谭烨想起,他是当过兵的,身手敏捷,力大无比。
谭烨盯着那辆车,四个轮胎饱满地挺立着,司机放倒座椅,躺着闭目养神。不知从哪窜出一只小白狗,在轮胎前嗅了嗅,翘起一只后腿,撒了泡尿,再嗅了嗅,迈着小碎步溜了。谭烨的心情忽然好了,他看了看鼓胀的汽车轮胎,又看了一眼干瘪的自行车轮胎,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像小狗一样蹲下身子……
红莲走得飞快,她腿长,虽着旗袍,还是远远地把谭成刚和那个胖女人甩在身后。她回答工作人员的提问、签字,整个过程干脆利落,工作人员一看两女一男的局面,早已明白十分,很快就把两个本本推到他们面前。红莲看也没看抓起就往外走。
等谭成刚和胖女人出来时,红莲已经骑上自行车不见踪影。见谭成刚有些失落,胖女人不悦地推了他一下,“上车呀,哼,她蹬一百步,不及我们油门踩一步!”
谭烨远远地见司机满头大汗地蹲在汽车旁换轮胎,胖女人双手叉腰,生气地转来转去,他心里乐开了花,撒开脚丫向着妈妈骑车的方向追去。
他当然没有追上妈妈,等他坐班车回到家,家里却并没有妈妈的身影。他刚要出去找,只听邻居张奶家传来一声,“红莲,你好傻啊,往后日子还长着呢,烨儿终归是他儿子,你怎么连抚养费都不要一分呢?”
“他在外也不容易,又没文化,能赚几个钱?”红莲辩解道。
“嗨,他没钱,那外面的女人有呀,那女人都欺负到你眼皮子底下了,你还替他着想?”
“别人的钱我不要,我有手有脚,能养活烨儿。”红莲固执地说,张奶叹了口气,“唉,红莲啊,跟钱赌气,有你后悔的时候!”
谭烨下意识地摸了摸书包里的那沓钱,转身进屋,把自己房间的角角落落寻了个遍,最终把那笔钱塞进衣柜后面的砖墙缝里。
3
谭烨是被刘伶哄来深圳的。他们是同学,读书时一个是学霸一个是学渣。刘伶初中一毕业就随父母去深圳打工,经常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微信上找谭烨聊天,谭烨念在她是“红娘”的份上,与他不冷不热地保持着联系。大学毕业前夕,同学们都为找工作的事燥动不安,谭烨也四处投递简历。刘伶似乎很闲,找他聊得特别勤,对他的工作尤其上心。有一天她忽然说,她已经帮他找好工作了,月薪一万,机会难得,速来!刘伶的话令谭烨做梦都笑醒,一万,多么巨大的数字!陆老师二十多年工龄,现在也不过四千多元。他仿佛看见刘伶抬起双手潇洒一抖,一条散发光芒的红地毯落到地上,从她脚下蔓延开来,准确无误地停在他面前,他一踏上去,红毯便青云直上,飞向锦绣前程。但他又患得患失,担心刘伶误入了什么非法组织,以高薪为诱饵发展下线,他的这种小心思被刘伶快言快语地揭露了,“放心吧,绝对不是什么传销或者非法融资!你来看看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