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一、搭档
初进小区时资深的老张问我:“你说大老张多大岁数?”“多大岁数?”说这话的时候我和老张在候场,大老张则正在球场上跳跃,羽毛球在大老张的击打下一次次划着优美的弧线在空中掠过。我折服大老张的球技,思忖着什么时候能赶上他的水平。大老张应该至多大我十来岁吧!“你多大岁数?”我答非所问,心中又一次估摸大老张的年龄:“七十九岁?”我试探着报出大老张的岁数。我已经狠心为大老张长了几岁,七十九岁是我心中的极限。“七十九岁!加十差不多,八十八岁!”“八十八岁?”我盯着老张,知道了他不是在开玩笑。“不相信吧?人家是科班出身,球当然打得好。但主要还是精神好!” 老张说精神好的时候对我眨了眨眼睛。我这才注意到大老张的对手是位穿红色运动衫的女性。
“他们都是随子女来的深圳,退休前都是中学教师,一个教体育,一个教音乐。现在他们在球场上是对手,在舞池里是舞伴,合作的诗朗诵还在区里获了奖。真正是得其所哉、得其所哉啊!”
“曾靓丽。七零后。”许是意识到我和老张在议论他们,他们下场后径直向我们走来。
“曾靓丽。你还真是靓丽啊,原来是七零后小姑娘。”我握了握她伸过来的手。
“我是一九四九年出生,七十岁后。”她收回手顺势理了理脑后的马尾。这动作使她更像年轻姑娘了。
“不管是七零后还是七十岁后,你都比实际年龄年轻!”
“我只在农村干了一年多,七零年就被推荐上大学了。”
“根正苗红?”
“也不全是。我成绩好,学霸!”她顿了顿,“全公社知青就我是六七届高中毕业生。我不上谁上!”
我说她命好。
“看相算命的都说我是有福之人,我也不全信,但也不得不信。我出生在**家庭,老公是大学同学,现在女儿女婿也还凑合。要不是老公前年离世,我的家庭就是中国家庭完整板。”
“你现在也可以把它整合成完整板!”我看了看她身边的大老张。
“断臂的维纳斯才是真正的维纳斯!他呀,最多算柏拉图!”
我们都笑了。和聪明的女人谈话真是一种享受。
二、对门的邻居
对门不知道什么时候住进了一位老妇人。
说是老妇人,其依据仅仅是我的猜测,她也许比我还要年轻。
第一次和她打招呼是在电梯里。她神情漠然地从对门出来径直进了电梯,我随着也进了电梯,出于习惯,仅仅是习惯,我微笑着对她点了点头,她丝毫没有反应,哪怕是稍微挪挪步子。有那么一刻我心中有一点不快,但我很快就释然,再出门我便携了老伴。她呢,还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
也许她天性就不爱和人交往吧。
她和老伴在一个舞蹈组,问了老伴,果然舞蹈组里她就是独行侠,每天按时来去,和成员再无交集。
但她还是食人间烟火的。一三五叫外卖,二四六钟点工上门服务,星期天则上酒店。我把她划入了第一世界,敬而远之。如此过了两三个月,直到她突然倒在电梯里。
我和老伴把她挪出电梯,等救护车的间隙,我按照她卡片上的信息给她女儿打了电话,原来她有过中风史。
过了半个月也没有再见到她,忐忑中我又给她女儿打了电话。
“谢谢叔叔,我妈已经不在了……”
三、尚礅
尚礅是过去做房子时垫在木柱下的石礅,起防腐和增大地基承载力的作用。现在社会进步,尚礅在城乡都已经匿迹,想见它们只能在电影电视里了。另外过去人也有叫尚礅的,就像人名带猫狗,生命力旺盛好养活。我曾经的一个同事就叫尚礅,人如其名,矮矮壮壮的,结实得很。
我这个人用老伴的话说就是一根筋,凡事都要搞清楚一二三四五。为了尚礅的正确写法和读法我竟然上了百度,但除了石礅再无条文,只能尚礅了。如果哪位老师知道正确的写法,千万不要怪我写了白字,学生尽力了!“尚”读去声,不是阴平也不是阳平。
尚礅来找我帮忙,为结婚,尚礅结婚。
我很有些诧异,我并无特异功能,我还没满十七岁,整个一个愣头青,再说我和他也并无特别的交情。我和他只同过小学,小学毕业他就业我读中学。同学们可能会惊奇:小学毕业就什么业?真没什么惊奇的,那时候我们小学的毕业作文就是一颗红心,两种准备。一颗红心好理解,两种准备:一种准备升学到县城读中学,再一种准备就是就业。也不知道尚礅就的什么业,他最多大我两岁,父亲在荷池镇上的搬运站拉板车,我几次碰见他帮父亲拉边套。我到县城读了两年中学,又停课闹了两年**,眼看复课闹**无望就把户口转回了荷池。由此我和他在荷池镇建筑队重逢,同一批次的县招大集体,他学泥工我学木工。
“只能找你......我们,实在......”他嗫嚅着,颇难为情。我总算弄明白了他的意思,原来他来找我帮忙并不是因为他和我有同过小学的交情,也并不是因为我有什么特异的功能,“我们......成份......将来你结婚,我也帮忙。”我很有些恼火,他找我帮忙竟然是因为我和他有相同的成份。虽然我已经因为成份吃过了一次亏,但我并不因此就觉得自己矮人一头。
“出身不由己,道路自己走!”
我那时真的是太年轻。
他很失望,神情落寞。
我们那批学徒有二十人,尚礅可能是家庭条件最差的。成份高、母亲早逝、父亲脑子又不太灵光,爷俩两光棍在荷池镇就不像户人家。现在好不容易有个农村姑娘愿意嫁给他,他竟然只能来找我帮忙。
我最终还是给他帮了忙。我带头凑了十二元钱的份子,我们二十个学徒每人五元起步,如同现在打的。有我们出头,师傅们也凑了些份子,加上尚礅爷俩的积蓄,送彩礼,接亲,闹洞房,我狗赶鸭子全程参与,尚礅的婚礼还办得像那么回事,尚礅千恩万谢,说我给他帮了大忙。后来我下乡、再招工、再充血,种种的酸甜苦辣,这一节就被我忘到了爪哇国。
现在他竟然还能认出我,我也恍然认出了他。
“你对我有恩!”
我愕然。
“我结婚时你帮了大忙!”
我慢慢想了起来:“那时候大家同事,你怎么扯到恩不恩的上去了?”
“你当然可能忘了,但我不能忘,我一直记着呢!”他只差说出受人点滴之恩当涌泉相报了。
公园里晨练的人很多,他和他的亲家在一起,带着他们共同的孙子。
他们共同的孙子叫石磙。他要石磙叫我爷爷,叫我老伴奶奶。我老伴给石磙买了件酸奶和几包零食,他死活不肯收,只差和我老伴打架。
他这次是来深圳儿子家玩:“我儿子在深圳买了房子,还买了车。你以后如果要用车千万不要客气。你每次回荷池都只落吴君家,以后也到我家坐坐啊,我们喝两盅!”
他满是翻身农奴把歌唱的喜悦。他的亲家也用......仰慕的眼光望着我,帮着腔。
他们都很真诚,按说我应该很高兴,老朋友重逢,而且他们还口口声声说我对他有恩。但我就是高兴不起来,我想到了闰土。
我心里堵得慌,借口有事离开了他们。老伴问我怎么了,见了老乡也不叙旧。“你原来不是这样子的哟!”
想必他应该不止一个儿子吧,他要我再回荷池时找他喝酒。他另外的孙子不会叫碾子、磨子吧?
我静下心来,我想回去找他们,但我已经找不到他们了,阳光洒满了人才公园。
四、邂逅
她在学员登记表上看到他的名字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有一个与他名字完全相同的人,但瞬间就升起了希望:为什么就不能是他呢?有位作家说过人生最大的幸运,就是在晚年时能够邂逅他的初恋。
晚饭时她似乎无意间与女儿说起,她在学员登记表上看到了一个与她过去的同学完全相同的名字:“也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人?”“是不是您明天不就知道了吗?”女儿扫了她一眼,她觉得自己的脸有点发烫。“哟,妈,不会是您的初恋情人吧?”她觉得自己的脸更红了:“死丫头片子,嚼舌头。你就不能多操心操心自己的事!”女儿白了她一眼,碗一推到沙发上开了电视。她习惯性地收拾了桌子。
一早晨她都魂不守舍,出门前她照了几次镜子,外衣竟然换了三次。她略施脂粉、淡抹口红,一顶白网质遮阳帽遮盖了她若隐若现的白发。“还行!”她说。镜中的女性婀娜多姿、顾盼生辉,一时间她自己都快认不出自己。她走进教室的时候菊姐盯着她看了好久,那神情让她怀疑自己身后还有一个人。
“什么情况?”菊姐靠近她耳边问。
“没什么情况!”她尽量若无其事。
有学员陆续走进教室,分散了菊姐和她的注意力。他走进教室的时候她已经调整好了情绪。“欢迎你呀老同学!”他握住她的手愣了大概有两秒钟:“我们原来同过学吗?”她的心暗下来:“你仔细想想!”她像提醒一个多年不见的普通朋友。
“是荆城中专吧!”菊姐像是在帮他们回忆。
“不,是江城大学!”他做出才想起的样子。
他怎么会把她忘了呢!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文凭热,使他和她在小城成了函大同学。函大清一色的县直机关中专生。只有他另类:县直企业,老三届初中生。他就是在那时给她写了信:可以处处吗?
他也收到了她的回信:你不知道我谈朋友了吗?。
以后,就没有了以后。
他开始作画。
“老同学,你的画笔好像赶不上你的文笔哟!”
“是吗?相信不久就会超过老师的!”
她看了他有几秒钟。
“你一直这么自信吗,老同学!自信的近义词可是自大哟!”
“在老师面前我一直没有自大过。”
她转身去看其他同学作画。
放学时她邀请他共进晚餐:“庆祝老同学重逢!”他有一丝意外。“我请客!”他说。她笑了:“谁请客重要吗?”她也邀了菊姐,菊姐看了看他, 似乎全看他的主意。“算了,你们老同学重逢!”
“你不要给家人打个电话?”上了的士他问。“哦,没必要,晚餐我自己解决!你呢?”“我也没必要,我也自己解决。”
他们都坐了后座,但中间还可以坐进一个人。
时间还早,深圳的夜生活还未开始。他们挑了间靠海的餐厅,又选了个靠窗的卡座相对而坐,透过偌大的落地窗,可以看到脚下的大海。
“时间真快啊,转眼人就老了!”她感叹。
“是呀。”他附和,“只是我老了,你风采依然!”她仔细看了看他:“都老了!”她把重音落在了“都”上。
服务员为他们斟上红酒。轮到他时他说我不喝酒。“不喝酒,这个习惯可不好。少喝一点。我刚来时也不喝酒,现在也能喝一点了。”他没有再推辞。
“你开始真没有认出我吗?”她轻描淡写。
“不是。我只是没想好怎样面对你。”
她望着他,有两分钟。
“那你现在想好了?”他没有回答。
“你那时是真的追我吗?”
“追还有真假?”
“有你这么追人的吗,五个字:可以处处吗?”她一字一顿。
“你不也只回了十个字?”
她长时间望向窗外。
“你的一生似乎不应该这样平淡的?”她改了话题。
“是吗?我自己倒未觉得!”
他笑了,她也笑了。随后他们各自简单地谈了自己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