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摘要:许多人对生活的渴望,只能埋藏在心底,它们坚强又脆弱。我们都一样,惧怕时代拒绝了自己。我为这许许多多用力生活的人所感动,脚下的路看起来都是血迹斑斑,都是精疲力竭,都是满腔温柔。这座城市的善良、互助、理解、包容、提携、励志……给了我一种抚慰,一种温暖,希望也可以温暖到你。
一
“如果我不签呢?你会怎么样?会被领导批评吗?”
“我不知道,如果签了呢?你打算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真的不能留下来吗?”
我看着她,摇了摇头。
洽谈室的窗帘没有关,那朵飘忽不定的白云缀在蓝天上,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窗台上的绿萝熠熠生辉。这么美好的景致下我们在谈离职,有一种良辰美景虚设之感。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做过HR的工作,上任不久就让我劝退一个女孩。她初中毕业,文化不高,试用期快过,都觉得她不是很能胜任城市管家的工作。这一言难尽的三年,随处可见失业的人,我对她的处境很担忧。她也深深意识到了处境的艰难,却依然担心我劝退失败挨批评。我觉得挺内疚的,有点不敢和她对视。
不久前,我非常认真和芸姐申请,我心软,不适合做人事,请求去项目写材料。芸姐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工作是为谁量身定做的,不要妄自菲薄,人事工作恰恰需要有悲悯心的人,我们的员工大多都是一线工人,需要更多的体谅与员工关怀。我就职的是一家物业城市服务公司,涵盖业务特别广,包括市政道路清扫、市容巡查、绿化管养、路灯管养……公司有大量的环卫工、绿化工等一线工人。他们为扮靓这座城市,做着最苦最累的活,确实需要更多的理解和关怀。
芸姐说得言辞恳切,我还是觉得自己不适合这份工作。我知道自己的弱点,心思细腻,容易心软,容易共情,我理解找工作难,理解上有老下有小上班难,理解底层员工的难,总想帮一把又总是帮不上,觉得特别无力。我的手机下载了两个app,白天在“智联招聘”招人;晚上在“boss直聘”找工作,有时面试别人,有时被别人面试。我就像站在一个黑漆漆的屋子里,透过两扇窗看不同的世界,看不同的花开与叶落,看一地苍翠与荒凉。
“姐姐,你放心,我会离开的,不会为难你。你不要内疚,这是上面的意思,不关你的事。”
说完,她逐句逐句抄写劳动关系确认书。我把印油递给她,她用力在自己的名字处按了个手印。我递过去一张纸巾,她没有擦指尖上的印油,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
送她到楼梯口,按了电梯。时间变得很漫长,看着电梯上的数字一层一层往上跳,终于跳到23楼,我们都感觉松了一口气。她走进电梯,我跟了进去,说我再送你到楼下,这会也没别的工作,不忙。她按住开门按钮,电梯门敞开。听见她说,“姐姐,你不用送我,真没事的。你的工作做得挺好的,不要放弃,熟悉了就没那么吃力了。”有一种非常重要的东西打动着我,一种温柔的向上向善的力量掳掠了我。我退出电梯,彼此说了珍重,目送她离开。
有一种接近虚无的感觉,虚无离我不是很近,已经在来时的路上了,如蝴蝶轻轻扇动了翅膀,像初冬的一丝丝寒风迎面吹来,又仿佛海水刚刚退潮时裙摆被悄悄拽了一下……
想起曾经一个公司同事说过,公司不是慈善机构不是做慈善的,付出的每一份工资都必须物有所值。我深深地感受到了职场的残酷,那些关于远方、梦想、飞翔、痛苦、迷茫的情绪,全部在我的脑海积攒,似乎要撑破我的血管,喷涌而出。
我向芸姐汇报工作,找她在离职申请书上签字。她说你这不是做得挺好的吗?怎么不会了?同时我又向她汇报了项目一个得力干将提出离职的事。她已亲自挽留过几回,对方去意已决。她轻声叹了叹,揉了揉额头,疲惫地说:“他要走就让他走吧,工作交接好,前期工作他付出很多,很辛苦。”我想即使满天繁星,月亮也是孤独的吧?
芸姐是一个特别聪慧的女子,能说能写能算,感觉就没有她做不好的事。她每天第一个上班,最后一个下班,高强度的工作让她常常感觉到脖子酸痛。我是一个比较安于现状的人,对这样一位女强人极其崇拜。现在正是公司用人之际,领导有领导的原则和要求,不管是劝退一个人还是招聘一个人,我都非常理解。她对我已经很宽容,对我犯的一些错误也耐心指导。她说她清楚对一个文学爱好者来说,写公文是很痛苦的。所以要学,文学既然不能养活自己,就得自己寻找出路。她还说:“你要学的东西太多了。”
我感恩芸姐给予我机会的同时,也在她的语境中觉出了自己与许多人的差距,我终于知道文学只是个梦,在现实生活中已像过年时不小心打翻的碟碗,碎碎平安。我意识到这是一个冰冷又坚硬的世界,文字的柔软将碰得鼻青脸肿。一个三十加的女子和一个作家的距离是那样遥远而不现实。我不断地回望又不断地往前看,我不知道如何去确认,自己还是当初那个自己。我没有勇气告诉世人,我是没有变过的那个人。
许多情景在脑海中不停翻转,一幕接着一幕,互相重叠,同时出现,所有的情景都不会互相排斥。
旧年某天,我在朋友圈转发了睦邻文学征文比赛获奖名单的链接。芸姐看到评委有邓一光老师,给我看了一张老照片,那是她读大学时和邓一光老师的合影。我从一堆年轻人中找寻她,少女青涩的脸,温柔有情,藏着对文学的梦。我闺女看我旧照时惊讶地说过一句:“天啊,妈妈也有小时候。”我也有这样的诧异,我们雷厉风行、勇敢果断的芸姐也有过那么年轻那么文艺的时候。一次给她提交半年度总结报告时,她一边修改一边说,“真担心这些枯燥的文件磨灭了你的灵气。”我以为这是一个领导对下属的关心,或者说是一个长辈对晚辈的爱护。现在看来,这是一个曾经有过文学梦的女子怜惜另一个同样的女子。
这么多年以来,在需要写作和工作中做选择时,在需要写作和家庭做出选择时,在需要写作和孩子做出选择时……被我放弃的从来都是写作。似乎写作变得不那么重要,只有我知道那种割舍时被撕裂般的生生疼痛。我在许多好友的朋友圈里看到很多文章,那样好的文字深深吸引了我照亮了我又深深地刺痛了我。许多年前的某一天,芸姐在割舍掉文学梦时,内心也是失落的吧?
二
来深圳三年,我终于没有刚刚来深圳时的那份惧怕,我一直以为自己离开生活多年的小城会饿死。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除了能写点文字,写得又不是特别好。特别在深圳,坐地铁随便不小心踩到的那个人都比自己写得好。我终究没有饿死,熬着熬着,三年也就过去了。
有一天在地铁站看见一个母亲带着三个孩子,孩子们像散养的小鸭子跳到了河里,一下子就扑腾开了,那个母亲使出浑身解数欲将他们拽回来,拽回这个,另一个走远了,拉回另一个,这个又跑向了别处,她急得满头大汗。我将其中一个小孩赶到她身边,她向我投来感激一笑。我说,“你真辛苦。”她的眼睛瞬间像被拧开的水龙头,眼泪哗啦啦地流。那种被说中了心事的委屈,那种被理解的释怀,那种终于有人懂自己艰难的感动,全被泪水冲了出来。我拦住蹦蹦跳跳的孩子们,等她情绪稳定。
我怎么会不懂她呢?每天下班,我都会在小区大门口的小公园里坐十分钟。等闹钟响起,我就会疾步走回家,拥抱我的两个孩子,吃婆婆做好的晚餐,洗碗或者哄哄二宝,二宝很爱笑,咧开嘴笑时露出小牙,口水一串一串地往下滴落……这个场景常常温暖到了我,我大声喊,“小宝贝”,他就笑出声音来,小肩膀还跟着一抖一抖,笑得东倒西歪,最后倒在垫子上,一边看我一边继续笑。我抱着他,有一种怎么疼都不够的感觉。
二宝比较乖,不怎么哭闹。姐姐就不一样,敏感,爱撒娇,我一天到晚抱着姐姐,他就坐在旁边看着我笑。除了晚上带他睡觉,我的空余时间全部给了姐姐。我觉得很愧疚,紧紧拥抱他,拥抱这个上天赐给我的孩子。每天早晨温柔地和他说拜拜,他疾步追到门口,放声大哭,我强忍着心疼像个亡命之徒似的跑往地铁站,掐着点打卡上班,开始一天繁忙的工作。直到下班,吃饭,给姐弟两个人喂饭、洗澡、洗衣服、讲故事、哄睡……就到子时了,我已经很累很累了,才沉沉睡去。夜里还要给小宝冲奶,换尿布……每一天都这样过,每一天都很累。我太需要这样一点时间,喘喘气了。
这十分钟我什么都不做,就坐在石头凳子上发呆,或者四处张望。就在这样一个黄昏,我看到公园里的树都挂上了二维码。我打开微信在其中一棵树上扫描,这是一棵秋枫树,大戟科秋枫属,胸径:24cm,株高3m,生长状态:正常,树木定位:11 4.064529,22.567513……如此详尽的资料,让人一目了然。我的手心凉凉的,头有些晕,心跳加速得厉害。昨天,就在昨天,我将自己的生辰八字生成生命的二维码,被扫描,被解读,就像这一棵树,没有秘密可言。
那个似乎可以窥探生命秘密的算命先生说我从小学四年级开始数学就不好,说我手脚冰凉身体有些不好,肝也不好,会偏头痛……我迷迷糊糊,不知道他看的是病还是命,就是那么巧,全部被说中了。他还说我很晚才有小孩,第一胎是男孩,生得有些荡气回肠。身边还有许多人,在众人面前如此解剖自己,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他或许看出了我有些不诚实,说都骗不了他的,他一看什么事都知道……
他问我有没有做过会飞的梦。我想起我小时候经常梦见孙悟空下凡来找我玩,孙悟空还说带我去找我的祖父,我的祖父也有一匹白马。我就跟着孙悟空一起腾云驾雾飞到天上……他说有就对了,还说我是菩萨身边的仙女下凡历劫的,所以会吃些苦。还说我这两年会很穷,叫我要多修行,多行善积德。
当时我之所以会穷,很大一个原因是因为辞职了。我的工作是服务烟草公司的,薪资待遇还算可以。是给某个品牌的香烟做推广,变着花样植入软文广告且不能显山露水。两年的时间里,写了许许多多与各色各样的文字。我觉得很抑郁,深知抽烟有害健康,却一再吆喝别人买烟抽烟,觉得自己在害人,在做一件很损福报的事情。新年第一会说新年计划的时候,我非常认真地说我要修行,哄堂大笑。不久我就离开了,离开公司以后,我内心是好过了,生活却难过了。
我攥着对人生美好期待的向往,试图从深渊中突围。很多时候,我发现人生不过是从一个深渊跳入另一个深渊。在咬着牙把钱掰开来用的这段时间里,我的内心变得极其焦躁。我害怕这样下去,会丧失对文学的热爱,丧失真诚写作的能力。我在桌面上放一张写有“戒浮躁,沉淀”的字,提醒自己可以不忘初心,安静下来,不急不躁。